傍晚,大鲁懒洋洋地躺在炕上,歪着头,两眼出神地盯着窗户上的破洞。从破洞中可以望见外面的大槐树枝叶,枝叶中的小鸟。从繁茂的枝叶缝中,还可以依稀望见远处蓝蓝的天。
“今天是怎么啦?”
刘氏走了过来关切地问道:“哪里不舒服?”
大鲁轻轻抬头向妈妈望了一眼,只见妈妈衣襟上抱了许多梨果葡萄,这才意识到:今天是八月十五中秋节。
“累了。妈,我躺一会儿。”他又轻轻地把头放在被卷上,仍然透过窗孔,透过树叶,遥望着那远方蓝蓝的天。仿佛那里有一张美丽动人的鹅蛋脸,使他那么神往。
她,她现在怎么样了呢?
不知为什么,在这中秋节的傍晚,他竞忽然又思念起柳小妹来了。
当她呆在村子里时,他并不感到怎么新奇异样。而当她忽然的离去,他才真正发现,她在他心底的位置是多么重要。
她,是多么情深意重,她俩之间的情谊是多么珍贵。
是的,当失去她的时刻,才真正意识到她存在的价值。
但是她走了,默默无言地定了。这使他仿佛觉得在自己的身旁缺少了一种什么,生活竟变得枯燥、单调,而空泛无味了。这种难言的痛苦,只能默默地折磨着自己,连他的妈妈他也不愿倾吐。
他怔怔地凝视着窗孔,凝视着天边。蓝蓝的天上,忽然闪现出几颗明星,闪闪地放着光芒。他隐隐感到,那仿佛是她多情明亮的眼睛在遥望着他这小屋。
望着,望着——他忽然爬起身来,情不自禁地又翻出一本日记本。他轻轻地打开,那中间夹着一块洁白的白绸子,在夹白绸子的那页纸上,工整而醒目的写着四个大字:事业,爱情。
这是小妹把自己托付于他的那天晚上,他兴奋得不能人睡,想起了他自己从学校毕业回来的志向,想起了温情憨厚的小妹,他的思绪万千……
这是他俩幸福的向往,美好的目标。现在他又重新看见了?
这四个字,涌起来的却是一股难言苦涩的心情。
本来,这四个字,在一般人中间是并存的、是相辅相成,荔鬟莩相互鼓舞,鞭策,促进的。但是在他俩之间,由于这场政治风暴的降临,却成了一个对立统一的矛盾,而这种矛盾,在他俩之间,却暂时只有对立,不能统一。
在中学读书时,他就特别赞赏匈牙利爱国诗人裴多菲的那首名诗。
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
若为自由故,两者皆可抛。
现在,在这一个严酷的现实面前,小妹被时代的风波划在他造反、革命的对立面时,他却不忍割爱,不忍抛弃。
经过几年来的文化革命,他有了权,有了声望,也有了抛弃她的名正言顺的理由。但他不能,也不敢。因为他隐隐地感到,这场革命,这场斗争,专政的对象太扩大化了,太残酷了。小妹是无罪的、无辜的。她韵心,她的行为品德是美的,而她的遭遇也会是暂时的。
他俩从小就在一起玩,一起读书。他了解她,喜欢她。她把自己的终身托付与自己,正表明了她对自己的信任和真诚。
今天,在患难之中见死不救,反而抛弃她,这是一种最没有人性的行为,总有一天会受到人们的谴责和辱骂的。
-个有良心,有血性的人,决不会把自己的亲人当作仇人。
他凝视着这四个字,深思着……慢慢地,他合起了双眼,进入了梦乡。
树下静悄悄的,只有松树发出呼呼声。
一会儿,他觉得走到一个清澈平静的池塘边。池塘四周长着青草、野花。池塘里长满荷花,荷叶一片一片的浮在水面上,荷花由带刺的茎高高举起,亭亭玉立。水中映着蓝天,白云,飞鸟。池边的树木婆娑的形影,被水纹抖得一曲一曲摆动。
他站在池边,心里真舒服,池边飞鸟的叫声,清脆地溢荡在上空。
他兴奋极了,慢慢绕着池水散步。
忽然,那边来了一介人,愈来愈近,看清了,就是那多日不见的小妹。只见她美丽的脸上,两眼红红的,眼角挂着泪珠,眉间紧紧锁着,愁云满面。他迎了过去,惊愕地怔了一下,心里非常奇怪。
“怎么啦?”
小妹没有作声,只是微微抬起头,深情地盯着他。水汪汪的眼睛里,银珠似的泪珠在滚动着,一颗颗地滴在面颊上。
他扑过去,双手扳住她的双肩摇了几下,她只是不住声,呆呆地望着他发痴。
他难受极了。双手把她抱了起来,望着湖面,望着苍天。
多么温情的姑娘啊,为什么会成这样?
他紧紧地抱着她,到池边又缓缓地放下,用袖口给她轻轻地擦掉泪花,她苍白的脸上没有一点表情,两只眼瞅着他。浑身温柔无力地躺在一边,仿佛像一块玉雕的浮雕,呈现在他的面前,他摸摸她的黑发,又轻轻地扶起她来。
小妹坐起来,又偎在他的怀里。过了一会她站起来,到池里摘了枝红艳艳的大荷花,递在他手上。
他接过荷花闻了闻,香味扑鼻。花瓣上水艳艳沾着甘露。
他望着小妹,问道:“究竟怎么了?有什么困难,我一定帮你解决,哪怕上刀山、下火海。”
小妹点点头,带着颤抖的声音告诉他:
“我,我不愿连累你啊,我不愿啊!”
她痛心地捂着脸哭了,哭声是那么惨痛人心。
他正想安慰她几句,忽然一股黑风呼啸而来,遮了天,盖了地。眼前一切都黑暗了。风把他吹得摔出老远,那呼呼的声音非常可怕。
等了一会,他睁开眼时,小妹不见了。只远远望见风卷着小妹,打着漩涡往前飞。他的心碎了,脑子涨了。从地上一跃而起,朝着风追了上去。他决心要把小妹找回来。
他跑啊,跑啊。翻过了不知几座山,蹬过了不知几道河。
坡滑路陡,他抓着草梗,河深水大,他淌过去。走的鞋丢了,脚上裂开缝,滴着鲜血。衣服被荆棘扎的七零八落。他咬着牙一直往前走。走呀走呀,当他爬上一座高高的山时,前边没有了路。摆在面前的是千丈深的齐壁深崖,崖上有个大黑洞。
他呆呆地站着,没有办法了。忽然一股黑风从天上猛冲下来,使他头重脚轻地向崖下跌去。他的心一紧,眼前一黑,耳边呼呼响起了风声。突然砰地一声,他落地了。四肢像散开似的抖了一下,冷汗从头上冒了出来,心像裂开似的可怕极了他睁开了眼,看看四周,四周一片幽静,昏黄的油灯跳跃着,闪烁着光芒,把妈妈的身影映在墙壁上,显得非常高大。
他揉了揉眼,摸摸头,头上虚汗淋淋,心里还不安的,惶慌的剧跳。他伸伸胳膊,伸了个懒腰。
“睡醒了吗?”
刘氏看了他一眼,关心地问道:“快吃饭吧,凉了。”
他想起刚才的梦,脸不觉的红了。“妈,我睡了老一阵?”
他跳下炕,没有急着吃饭,抓了个苹果一边吃,一边迈出门外。
他来到大门外的老槐树下,抬头向远望去圆圆的明月犹如一个玉盘,在青铜色、冷清清的天穹上悬挂着,倾泻出皎洁的光泽。四周的山峰、树木,黑黝黝地耸立着。山坡上的树叶在月光下随风摆动,一闪一闪地发射出一束束的光芒。近处的房屋,树影,在蓝蓝的夜空里显得特别高。
夜是宁静的,偈尔有一丝响动,声音就显得很响。只有在远方的田野、河滩中,隐隐地传来一阵阵蝈蝈、蟋蟀叫声。
大鲁感到一阵的爽快,怔怔地望着蓝蓝的夜空。望着圆圆的明月。
月亮和几朵白云好像在互相依偎地追戏,一会儿,白云追。
上明月,把她拥抱在怀中;一会儿,明月又挣脱白云,露出她那妩媚的笑容;一会儿,明月娇羞地钻人云层中,让白云把她裹紧;一会儿,她又快活地钻出云层,把银色的光亮撒向大地。
月亮中那黑黑的影子,犹如是小时候妈妈给他讲过的《广寒官》里故事中的那棵桂花树。
这时刻,他又想起了那位奔月的仙子,砍伐桂树的吴刚。
仙子是偷吞仙丹而飘奔月官,永远和戴罪的吴刚为伴。
他望着明月,油然地想起了刚才的梦。
她难道也会像这位仙子一样,永远离开我吗?
四周隐隐地飘着一股果品的香味。左右的房屋窗户里透出一束束的灯光,传来一阵阵的笑声。也许他们是庆祝自己家的人都欢聚一堂吧。但他和小妹却不能团聚。
她远离村子,在遥远的地方,会不会像月宫中的仙子那样清苦、寂寞?
他长长叹了口气,轻轻地迈着步子在树下徘徊,忽然他从脑子深处挤出两句诗来。
何时不使君愁闷,只盼嫦娥下月官。
他反复地吟咏了几遍,努力在脑子里搜索着辞藻,想再联上两句,但是不知怎幺,他竟连一个字也想不出来了。
唉!他痛苦地摇摇头,无言地呻吟着,这就是我们的爱情吗?
几年来,他为什么不敢把他俩之间的爱情公布于众,连他自己也不明白。
在牵肠挂肚的思念下,大鲁给小妹写了一封信。
小妹:你好。
多日不见,甚为想念。你爸爸的伤治疗得怎么样了呢?远隔千里,我却时时挂念。
我的信,也许你不愿理睬,不愿一瞥,但我恳求你耐心地看下去,也许对你,对我都有点好处。
时至今天,我才明白,你对我发生了怀疑,这叫我怎么说呢?那天小翠回家找到我,气势汹汹地批评了我一顿。这真是天大的冤枉啊!关于鞋,我感到你想得实在太荒唐,太可笑了,确实李小莉对我是有过妄求的,但是我拒绝了她,直至现在,她还为这事对我忿忿不平呢。
听小翠还说,给棉织厂开证明是我干的事,这更是一种无稽之谈了。你到棉织厂,我一直不知道,只在你解雇的那一天,我才听张书记说起这件事,并当众说是小莉办的。就这件事,他还批评了我们的工作不及团支部呢。
其他事,我就更难向你说明白了。小妹,我懂得你在当前的这场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中是受到了一种痛苦的折磨。我虽然是站在你爸爸对立面的革命造反立场上,对走资派进行无产阶级专政。但是,留给你爸爸的这种历史待遇是我一个人能造成的吗?
虽然你现在是走资派的女儿,但是我并没有把你忘记。相反,因为你,在我的心灵上带来一种矛盾,这种矛盾,使我也常常陷入一神痛苦之中。
间的爱情是纯洁的,高尚的,你的情义是珍贵的。你是无辜的、无罪的,更何况你爸爸是一个盲从的执行者。我相信,将来党和国家会注意到这些情况的,会对这些问题解决的。
现在这种不必出现的情况,为什么要出现呢?难道不出现不更好吗?这样不就使多少人少受折磨吗?是的,道理是应该这样讲的。但是到了每一个具体的事物中,尤其是每一个新生事物刚刚出现的时候,它往往不被人所看重,不容易被人们一下子就理解,就接受。
国际上第一个坚持国际主义原则的无产阶级政权——
巴黎公社,是工人阶级用鲜血和生命换来的。但是他仅仅存在了七十二天就失败了。悲壮的《国际歌》开始被人们注意的,也只是以十计算的。随着时间推移和马克思主义的传播,《国际歌》才真正成为国际上无产阶级的战歌,列宁就说过,凭着国际歌的声音,就可以找到自己的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