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东溪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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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一步、二步、三步……虽然每爬一步,就要付出一种巨大的痛苦,但是现在,他全然不觉了,仿佛拖着的不是自己的腿,丽是一一截麻木沉重的木头。因为心灵上的痛苦已经远远地超过了肉体上的痛苦。

在这一条街上,同样也记载着他一生的沧桑变故哪。

从小时候,他就常常跟着大人在这道街上串,在这里,他看到了贫富人的各种形象和阶级区别;在这里他和其他游击队。

一齐把大地主游街公审;在这里,他同人民一道热烈庆祝抗日战争的胜利;也是在这里,他戴着大红花和其他青年一道参军。

解放后,他作为劳动模范,和其他劳模代表,在这里接受过上级的奖励。前几年,他以支部书记的身份,在公社开过多少次会,不是常常从这里走过吗?那时,每当他走在这条街上,他是感到多么自豪啊。而现在,他竟以一种罪犯爬行在这条街道上……

早饭时,他爬到了村边的路口上。这才轻轻地松了一口气,靠着路边的一棵小树休息。

对面十几步远有一户人家,这是村边最后的一一户人家。这时忽然从院子里走出一个佝偻的老头,他忽见柳正庭在路边靠着树干坐着,略迟疑了一下,立即返回了家。

不一会,那老头提着一个用花手绢包着的小包,又匆匆走了过来。看看四下无人,三步并两步地慌慌张张跑到柳正庭身边,拉起他的衣角,把小花手绢一抖,几张热气腾腾的白面饼,一下子倒在他的衣襟上。

“你?!”柳正庭一下怔住了。仡惊愕地望着这位老农。这一切都发生在一瞬间,致使他还不甚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那老农却默默地挥挥手,径自退回了家,闭上了大门。他望着大门,虽然他看不见这位老头,但却隐隐地感到,他仿佛在大门背后,从门缝中在默默地窥视着他,同情地凝望着他这个落难之人。

老农_这个佝偻的,普普通通的老头,在平时,他连他的姓都不知道,但今天他却如此地关心着自己。

“世上还是好人多!”

他低头看看衣襟上的白面饼,一股清香扑入鼻孔。他望着,望着,忽然觉得这并不是什么白面饼,而是一颗赤诚、火热的心。

在昨夜,刘富贵这些对革命忠字化了的干将们,为了让这些死不改悔的走资派清醒清醒,对他们进行了一系列的忠字化教育。

他们让柳正庭站在一个凳子上,让他交代自己的罪行,做向毛主席请罪的姿势……忽然凳子被刘富贵一脚踢倒,他一头栽了下来,还没等他爬起来,几个人怒骂着又扑上来,踢他,打他,不知谁竞重重地向他的小腿骨上狠命一踩……

他惊叫一声,只感到眼前一阵金花乱冒,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等他苏醒过来时,只感到一阵的剧痛——他的一只小腿骨被踩断了。从那时起,他就再没有爬起来。一个从战争中出生入死的老革命,在战场上都没有被敌人的炮火夺去生命的勇士,今天却被造反派当作反革命、走资派、罪犯而遭至身残,这是多么不可思议啊!

但是他心中并没有悲伤和遗憾,在这帮忠字化红透了脑袋的干将面前,他咬着牙,眼睛里迸发着一种仇恨,心里无声的在呐喊——他没有在他们面前显示出半点软弱和怯懦。因为他明白,他所走过的路,正是中国共产党所领导人民前进的方向,这是康庄大道、光明大道,绝对的没有错。一个共产党员对自己的信仰是不能动摇的——他没有罪!

但是现在,这个铮铮铁骨的硬汉,竟在这几个白面饼面前,禁不住感情的闸门,一股心酸的泪水,扑簌籁地从那昏花老皱的眼眶中掉了下来。

他拿起一个咬了一口,心中却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

这些白面饼,勾起了他的食欲。现在他才真正地感到肚饿了。是的,从昨天早饭后到现在,他还没有吃过一口饭呢。

虽然昨夜,那些干将们也曾给他们每人端来一小碗稀粥,但有谁能咽下去呢?人们只是瞅着饭碗,长一声,短一声地叹命。只有一个满脸胡茬的老头喝了一碗,倒骂了一阵:“妈的,有种的和蒋介石几十万军队较量较量,来我们身上逞英雄,算他妈的什么好汉……”

他慢慢地把几个白面饼吃完,身上顿时有了一些劲。于是他向那大门又感激地望了一眼,咬着牙,又继续往前爬。

太阳火辣辣地当头烤着,四周一派炽热,大地似乎烤焦了,连周围的空气也凝固了。使人感到大张嘴呼吸,也非常困难。阳光照耀着大地,反射出一种刺眼的光芒。

柳正庭艰难地拖着一支腿,慢慢地往前爬。他现在不仅仅是感到剧痛,腹饥,而且感到一种难以忍受的干渴。渴,使他嘴唇干裂,舌头也卷不回来。喉咙里也似乎冒出火星来了。

但在这荒野之中,又有什么办法呢?他以顽强的毅力坚持着。

他明白,早一点爬回去,人们就会早一些给他解决困难。

他相信他家里的人,也相信东溪乡的人不会把他忘记。在他爬出公社大门时,饱也曾考虑过,自己是否爬到医院,但他摇摇头……否定了自己的想法。在这种动乱时期,有谁敢给一个走资派治病呢?再者,现在的医院也是卷在这场残酷的斗争中,缺医少药。医生自己连自己的命运都保不了,谁肯为他受连累呢。现在的连珠坐罪是多么残酷。

这是其一,其二是他在这苦难之际,忽地想起了他的一个战友,一个以前在战场上同生死,共患难的战友——杨振国。

他现在是石家庄军区司令员。以前他还和杨振国常常通讯,只是近几年,他才停止联系。现在他忽然地想到了他,心里充满了一片光明,一片希望,心里想:现在只有他能挽救自己了。

他奋力地爬着,爬着,也不知过了多少时间,他爬到离东溪乡还有三里远的一道山梁上。他干渴难忍,浑身又无力了。

于是轻轻地躺下来,闭上眼养养神。心里想着,谁帮他一把该多好。但在这偏僻的东溪乡路上,却一个人影也没有。

他睁开眼,仰望着高空,高深莫测的天空中,飞鸟自由自在地飞翔着,盘旋着。虽然在这炽热的天气里,它们仍然快活的在空中歌唱、畅游。

四周的远山,起伏的山丘,明晃晃的河流。啊!大地竟是这样的辽阔无比。柳正庭在这高深的天空中,辽阔浩瀚的大地上,显得多么渺小,甚至像一粒不显眼的沙子。

征南战北一场空。他的心不禁悲凉起来。

忽然,他望见路南头有一个人向这边走来了。好了,有救了。他痛苦的心,顿时轻松了许多。

那人越来越近,从那刚劲的步伐,雄健洒脱的身影,他看出了那是一个青年小伙子。

近了,近了,现在连他的眉头也看清了,这倒使他的心又仿佛一下子掉进冰冷的深渊之中——凉了。他长长叹了口气,把眼睛又紧紧地闭起来——他不愿意多看这个年轻小伙子一眼。

原来走上来的是大鲁。他是从城里开完忠字化会议,乘车回到白玉河镇上,又从白玉河镇朝东溪乡赶回来。

大鲁走上来,只见柳正庭在路边,满身满脸的尘土、血污。他吃了一惊,慌忙跑过来。“大伯——”

“嗯。”柳正庭并没有睁眼,只从鼻孔中轻轻应了一声。

“没錾。”

“贰勺腿?”

“唤!”他睁开了眼,冷漠地望着大鲁。大鲁见他的一条腿有点异样,蹲下身来摸了一把,这使柳正庭仿佛中了电似的惊叫一声,坐了起来。

“大伯,你这是……”大鲁关切地注视着他。但他能在大鲁这个向他专政的人面前说什么呢?他只冷冷地说:让他们昨夜把腿打断了。

“是吗?”大鲁吃了一惊。看着他的这副可怜脏污、狼狈的样子,鼻子一酸,几颗眼泪迷糊了他的眼。他立即感到喉咙中像塞了一块什么说不出话来。“大伯,这,唉!革命也不能摧残人啊。”

他有错误,甚至是犯罪。是忠实地执行刘少奇反革命修正主义路线的执行者,但是他是执行者啊!一个党员,干部,谁能不执行上级命令、政策呢——他是无辜的,受蒙蔽的——大鲁不禁同情起他的遭遇来。

“大伯,我背你回去。”

不,不用。

“这怎么能走呢?”他忽然发现柳正庭拖着腿爬行的那一道长长的踪迹——他是爬着回来的,啊,这是多么残忍啊!

他再也忍不住了,泪水刷地涌了出来:“大伯,我,我把。”

你背回去。弯耄鏊真的,大鲁虽然被“革命”二字填满了脑子,但在残酷的现实面前,他的心也不是钢打铁铸的,也同样受到了良心的谴责和折磨——是的,他也是一个有感情、有志气、有抱负的人啊。

柳正庭被大鲁的真挚惑情感动了,他反而安慰他道:“不要难过,这没,没什么。”

大鲁把他扶起来,勉强把他背在身上。但柳正庭这高大而沉重的躯体,他大鲁哪里能背得动。不一会,他就浑身是汗,筋疲力尽了。大张嘴喘着粗气。

“停停。”柳正庭看着他累得满头大汗,心里着实过意不去。他要大鲁把他放下。“你扶着我慢慢走吧,两个人总比一个人一点。”

一步,二步,三步,慢慢地他们居然挪回了村,挪回了家。

他俩接替大鲁把爸爸扶进屋里,躺在炕上。大鲁站了一会就告辞了,大伯,你好好养伤,我回去了。

大鲁走出家门,又走出院子。在大门外他站住了。“也许小妹她要出来,我和她谈谈。”

“这……”大鲁望着大门,瞪大了眼——这是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