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夜饭时,小翠悄悄地告诉妈妈李氏说:“妈,小莉让我给小妹作思想工作。”
“你和小妹好好的,作什么工作?”李氏关心地问道。
“她说要小妹也站出来反对她爸爸。”
“么?”
在一旁吃饭的苏二豹听了她母女俩的话吃了一惊。
小翠又把刚才的话说了一遍。苏二豹一听脸色马上变了。
他放下碗,盯着小翠忿忿地说:“小翠,我们可不能做丧失良心的事!”
“这样吧。”他老伴说:“明天我到城找找她姑,看她姑能不能给找个工作,离开这村吧。”“也行。”老伴点点头。
第二天早上,小翠吃过饭,却被苏二豹叫住了,并狠狠瞪了她一眼,说:“今天,你给我老老实实的在家里,迈出一步,看我回来敲断你的腿。”
他对老伴李氏也警告说:“你知道咱小翠和小妹是形影不离的,从今以后,你给我看好她,不准她和小妹来往。”
“嗯。”李氏点点头,望着老伴苏二豹那怒气冲冲的样子,不敢作声。
半上午时,团支部书记小莉突然找上门来了。她还在大门外就喊了起来:“小翠,小翠!”
正屋里,李氏正在地上切菜,一听小莉来了,慌忙跳起来,一把把坐在炕上的小翠按倒,拉了祭被子连头带脚地盖上。
小莉走进屋来,她一见李氏那个慌张劲,感到莫名其妙。
问道:“二婶,怎么啦?噢,小翠怎躺着?”
李氏见她要摸小翠,慌忙找了个笤帚,扫扫炕边让她坐:
“小莉,快坐,坐下——唉,小翠昨天回来,就浑身不想动,头昏眼黑,浑身疼呢。”
“没看看吗?”小莉有些半信半疑了,昨天她俩还在二块逗着玩哩。
李氏见小莉坐在炕头一边,稍稍放下心来:这阵子她爸爸整天不在家,我能出去吗?我想冷一阵,热一阵的,怕是感冒了。胡乱吃几片镇痛片,这会儿正出汗呢。
她跳下炕来,坐在地上,又操起刀,在案板上切起菜来。
小莉瞅了她一眼,缓缓地挨到小翠身边,悄悄地揭开被角。小翠瞅了她一眼,脸立即红了。小莉用手抹抹她的额,只觉得脸上并没有发烧,也没有发汗。她仔细地看看,小翠苹果似的脸上并没有病容。
小翠由于惊慌,而慢慢又羞愧起来。不知是想起了好友小妹,还是在小莉面前不好交代任务,也不知是被父母软禁在家里而难过,她忽然感到一阵心酸,一行热泪夺眶而出。小莉慢慢替她擦掉。忽然小翠一拉被角捂着脸痛泣起来。
李氏一惊,站起来惊慌地朝小翠看了一下,对小莉说:
“你看,哭一阵,笑一阵,我也真没办法。”
小莉是个聪明闺女,她已经猜到了一切,笑着对孪氏说:
“二婶,小翠这病,我能看得了。”
李氏走过来给小翠拉了拉被角,认真地说:“小莉,别开玩笑了。”
小莉不满地瞪了她一下,也站起来对李氏说:“二婶,你们的心情我理解。不过,这么对待我们团的工作,未免太多心了吧?”
李氏的脸刷地发黄了。她见小莉看破了这个圈套,狠狠地瞪了她一下,发起恨来:“就是太多心了,你们有本事你们去说,我家小翠还怕犯错误呢!”
第三天,小翠便被她姑苏大英安排到县棉织厂,当了一名女工,离开了这是非之地。
“主任——”
大鲁回头一看,原来是二虎站在他身后。这使他非常恼恨:又是你!他瞪着二虎,足足地站了几分钟。
“你这是什么意思?讽刺谁?”
二虎一看大鲁铁青着脸,满脸的不高兴,立即换了一副笑脸:“嘻,你这是怎么啦?脸色这么不好看。”
“一毫。”
大鲁严肃的语调,使二虎的娃娃脸上不得不收敛起那滑稽的脸相,郑重地站在他面前。大鲁却没有多作声。只冷冷地像下命令似的对他说:“你来。”
说完转身向河边的树阴下走去。二虎望了他一眼,心里顿时感到忐忑不安。但只好乖乖地跟着他来到河边。
在一棵树下,大鲁回头看了二虎一眼,慢慢地靠着树干坐下。从口袋里掏出两支香烟,扔给二虎一支,把另一支叼在自己嘴唇上。
烟雾轻轻地从他口中吐出,一缕缕地弥漫在四周。
他并没马上和二虎搭话,只呆呆地凝视着平静的河面,恩考着什么。好一会,他才忽然回过头来问二虎:“二虎,我变了吗?”
“变什么?”二虎莫名其妙地瞪着他。
“嘿——”他笑了笑,又对他说:“我想和你好好谈谈,一直没遇到你,近来躲到哪里了?”
二虎见大鲁脸上出现了一丝笑容,紧张的心情顿时轻松下来:“我能到哪里,我舅舅给我找了个工作,让我出去跑跑,我还没来得及向你汇报,就被你抓来了。”
大鲁原想好好和他谈谈,责问他几个为什么,但一听他要外出走了,心里又一阵软了下来。
二虎,咱们从小就在一块玩,到大又一块上学,你不记得毕业时咱们的共同理想吗?怎么在这革命紧急关头你就外出二虎一听,故作惊讶地说:不对,这怎么是革命紧急关头,对资产阶级你是造了反,也夺了权了吗!建立了红色政权。你不是革委主任?这不就完了吗?就达到目的了吗?我也是想,胜利了,外出跑跑,扩展扩展眼界。
“唉,这怎么说呢。”大鲁长长地叹了口气,把身子微微靠在树干上,闭上了眼。真的,二虎的话,也确确实实地点破了他心中的数,但是,这就是自己的理想吗?真的是达到目的了?
“不对!”他摇摇头。他清清楚楚地记得,他们毕业时,心中所憧憬的、所议论的——那是一种多么美好,壮观的情景啊。但现在,他隐隐地感到自己不仅不是走在自己所想象的理想之路:而是深深地陷在一种矛盾之中。眼前的二虎,不正是一个足以说明问题的例证吗?他俩,从小感情很好,现在不仅是要离开自已,远离家乡,而且口口声声称自己“大主任”,那声音是多么苦涩难听。
自己错了吗?不,紧跟毛主席,批判修正主义,造资产阶级司令部反是对的,也许他们……。
他忽然睁开眼,坐正身子关切地对二虎说:“你不要走,在这场大革命中……”
“哈,你说在外面就不是革命了吗?同是毛泽东思想统一的天下,在农村和在其他行业都是一样的。”
二虎见大鲁仍然僵陷在这种见识中,不好再说什么,于是把话题一转说:“好了,不要谈这些了,还是谈谈你的终身大事吧,你这么大年纪了,也确实需要一个人帮你了。”
他不满地看了二虎一眼,略略迟疑了一下,说:“哎呀,你这人怎么啦?在这种时期,怎么能谈情说爱……”
这一来,二虎稍稍神气起来了,他抓起一块小石子使劲地扔向河中。哗——河中立即溅起许多水花。他对大鲁做了个鬼脸,哈哈地大笑起来:“谈什么革命道理,我不如你。谈这种事,你就不如我了。你不要以为共产党人,无产阶级就不要爱情,不要家庭,不要生活,都是铁石心肠。是的,在爱情这个问题上,资产阶级和无产阶级有不同的两种看法。但是,不要只以为爱情就是资产阶级才有的。如果没有爱情,人类早绝种了。”
“你这俏皮鬼,谈起来还怪有一套……”大鲁这时也被逼乐了。拍若二虎说:“咱们年纪轻轻的,应该多考虑些国家革命。”
“别装蒜,你老实说吧。”二虎挪到大鲁身边悄悄地问道:
“你对小妹怎么样?”
一提起小妹,大鲁就有点紧张了。但他明白他们之间的事,二虎是不知道的。所以他含糊地答道:“没什么。”
“噢,我知道了,你是嫌她是走资派女儿了,亏你是大主任了……”
“不,不是。”大鲁连忙否认,但他怎么向二虎解释呢。二虎笑嘻嘻地又凑过来问道:“你俩谈过没有……”
“没,没有。”大鲁被他问得羞容满面,怪不好意思。
“我就知道,你是个自尊心强的人,非等人家开口才行。在恋爱问题中,人家可不看你是个大主任。好了!你羞于开口,我给你问去。”
二虎说着就跳起身来,急得大鲁一把抓住他的袖口:“二虎——”
二虎转回身,又蹲在他面前说:“你老实说你爱谁?”
“也不爱。”
“噢,我知道了,你是爱小莉了,我早就看出来了。小莉在追求你了,你说,小妹和小莉究竟谁好。”
“有特点。”
“各有特点?全中国少女可多着哩,都各有特点,还都作了你的媳妇不成?”
二虎逼视着他,他被窘得没有办法,稍有点生气了:“你问这个干什么?”
“干什么?我要做媒。”他倏地又站起来,笑嘻嘻地对他说:“我给你问问去着一转身,跑开了。”二虎,回来,有话好说。
大鲁又气又急。
二虎却不理他,一直跑进村里,来到柳家大门口,才停下来,大鲁也只好悄悄跑了过来躲在大门外。
柳家,二虎是常来的。他略略停下来镇静了一下,就走进院子,只见周氏正在抱柴禾。
“柳婶。”二虎走了过来,问道:“小妹呢?”
“出去了。”周氏把柴放下,坐在一边,问道:“有事吗?”
“没甚大事,不过有件事,问问你也好。”
“甚事啊?”
“今天有个人让我问问小妹……”
周氏明白了,关心地又问道:“这人怎么样?人品怎样?”
“柳婶,不要问这些,你说像大鲁这样的怎么样……”
一提起大鲁,周氏就冒火了,倏地变了脸色,她忿忿地对二虎说:“张大鲁,我家女儿喂了狼,呕了粪,也不嫁他张家人!”
“柳婶,你不要生气……”二虎见周氏对大鲁如此的愤怒,连忙又解释说:“我不是说大鲁,我是说像大鲁这样的人……”
“不要说了。”周氏固执地站起来抱着柴径自回了屋里。二虎朝她望了一下,忍不住吐了吐舌头,笑了。
这一切,大鲁在门外都听到了,心里非常难过,他非常恼恨二虎。见二虎从院子走了出来,忙过去捶了他一下,生气地责备他说:有你这样说媒的吗?你简直是在捉弄我。
二虎见大鲁又生气了,怕挨他的拳头,嘻嘻笑着跑远了。
鲁了,心底闷得发慌。午饭后,她把碗一推就跑到大鲁家。
刘氏正在洗刷锅碗,一见小莉进来,甩甩手上的水珠,忙迎了过来:“小莉,快坐下。”
她虽然不知道小莉要和大鲁谈些什么,但从平日的来往,她似乎隐隐地感到了点什么。殷勤地招待小莉。小莉见大鲁不在,却说什么也不坐下:“大婶,大鲁呢?”
“唉!一推碗就出去了,谁知道他到哪里了。”她有些惋惜地望了小莉一眼。小莉茫然地朝四下看了看,失望地转身走出家门。刘氏只满意地朝她望了一下,仍旧低着头洗刷锅碗。
小莉从大鲁家出来,一直朝大队办公室走来。这已经是地多次摸到的规律。大鲁每天准要到这里坐坐,有时为了开会方便,他还会在这里过夜。
她来到大队门口向里一望,果然见大鲁一个人坐在办公桌-一一的椅子上,跷着二郎腿,半躺在墙边,两眼出神地望着天花板的一角。
她蹑手蹑脚地走到他背后,双手在他背上猛地一拍,“大鲁!”
“啊——”大鲁吓了一跳,回头一看是小莉,只轻轻地欠欠身子,又恢复了刚才的姿态。
“想什么?”她把手轻轻地搭在他的肩上,把头挨到他的耳边亲昵地问道:“是不是……”
大鲁回头冷冷地看了她一眼,把她的手轻轻推到一边,站乡,起来走到窗前,默默地从玻璃上向外望去“这是怎么啦?谁又惹你生气了?”她不甘心地轻轻走到他身边,摇了他一把,撒起娇来。直惹得大鲁有点不耐烦了,回头又瞪了她一下,冷冷地说:你这人真讨厌。
说着他又回到椅子上,像刚才一样坐了下来,两眼仍然失神地望着外面。
小莉望着他,愕然了。
她怎么能够理解大鲁的心情呢?此刻他正被一种痛苦和思念绞割着——周氏冷冷而带着仇恨的话,久久地回响在他的耳边,仿佛在他火热的身上浇了二盆冷澈骨髓的冷水,使他经受不住这种袭击而痛苦着、战栗着——他所遇到的只是表扬、称赞、恭维和振奋,有谁敢在他酌心底戳一刀呢;他只知道爱情是甜蜜的,哪里想到,竟是这么苦涩、辛辣、难忍……但所有这些,小莉她怎么能知道呢。她只认为自己有什么惹他不愉快了。
她望了他一下,下意识走到墙上镶嵌着的一块椭圆形大镜面前。镜子里立刻现出了她丰润的面孔,白白静静而微微渗透着红润的脸上,秀气的鼻梁,薄薄的嘴唇,黛眉下,一双水汪汪而富有感情的大眼睛,脑后一对羊角短辫在军帽下,翘得高高……
她非常满意自己的这张秀丽的脸蛋。一个女人,脸蛋的丑美也会直接影响到她的终身前程。小莉为自己有这么一张美丽动人的脸,而感到骄傲和自豪。但为什么大鲁他……
她转头又朝大鲁瞥了一眼,见他仍然手托着腮,苦着脸在沉思什么。于是她又把目光移到镜面上,品量着全身的装束。
她的服装是当前最时髦的啊:一顶缀有红五星的绿军帽,一件绿色的女军服,学生蓝裤子,黄胶鞋。如果把她的宽皮腰带扎起来,谁都会把她看作一个标准的“女兵”一这是时代的特征,时代的美容。在今天,在造反夺权的今天,妇女,尤其是女青年,谁不是“不爱红装爱武装”呢。
她想不通自己为什么不能博得大鲁的欢心……。
她看看站得无聊,走到炕边把帽子摘下来挂在墙上,把绿上衣脱掉,露出了一件鲜红的秋衣,跳上烷,从墙边拖开一床公被,盖着被子躺了下来,眼睛却默默地望着大鲁。
屋里死一般的寂静,甚至静得都能听到自己的心在跳动,这使小莉闷得发慌。她从记事以来,尤其是在学校读书时,不是轰轰烈烈,热热闹闹,就是大刀阔斧,直直率率,哪里像这样沉寂过。
按照她的性格,她会跳过去责问大鲁几个为什么。但现在不能,不能妄动。她是在争取一颗心啊——她努力地克制着自己;克制着自己的感情暴发。过了好一阵,她实在忍不住了,才打破了这种沉寂,轻轻地叫了他一声:“大鲁,你过来。”
大鲁抬头望了她一眼,这使她心里感到一阵的喜悦。她拍了拍炕边,焦急而亲切地说:“过来,坐在这里,坐在我身边。”
大鲁又看了她一眼,忽然站了起来,走到炕边,但他却没有坐下,只怔怔地望着她发愣。
只见她躺在炕上,下半个身子用被子盖着。上身穿着鲜艳的大红秋衣,两个鼓囊囊而富有弹性的乳房高高地挺起。丰满细腻的肌体似乎散发出一种幽香,秀丽得像花一样的脸上,两只水一样热情的眼睛里,放射出一种诱人而炽烈的光芒一这一切娇姿,使大鲁看呆了。他真想扑过去摸摸她的乳房,搂着她亲个嘴。但是他没有这样做,理智地克制着自己——他心里清楚,只要一伸手,将会招来一个严重而不祥的后果,将会使自己陷在一个深渊的罪恶之中而不能自拔。
他紧紧地咬着嘴唇,瞪着她。
“美女蛇?”——这使他突然想起《三味书屋》中所介绍的美女蛇。这妖艳而迷人的怪物不正是美女蛇吗?她为什么装出这迷人的姿态呢?
他仿佛隐隐地幻觉到这美女蛇正张着血盆大口在撕咬着,咀嚼着她的小妹……
他突然地憎恨起她来了。失神的脸上忽然变的可怕,两道逼人的目光向她直射过去。这使小莉吃了一惊,红润而多情的脸骤然变得苍白了。
“娼妓!”
忽然大鲁从牙缝中愤愤地挤出两个字,一转身,冲出了屋门。
这一切只发生在一瞬间,小莉的脑子仿佛谁猛击一拳,轰然一声巨响——她惊呆了,傻愣愣地瞪着两眼……
过了一会,她慢慢清醒了,回想起了刚才所发生的事:
“这不是做梦吧。”
一股辛酸,不由得涌上鼻头,泪水刷地夺眶而出——她失败了,多少天来的梦想破灭了。她恨透了他,也恨透了自己。
“我为什么要追求他呢,他就是天下最美的男子吗?”
她气恼地拉起被子,满头满脸地盖住了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