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东溪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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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夺权、造反、批判会,把东溪乡的生产打乱了,第二生产队队长苏二豹对这种事就看不惯,气呼呼地对人们宣布说:

“我不干了。”

按以往,人春以来,早就忙着送粪、整地。而今年,清明已过,人们还冷清清地没事干。

别人能等待着,刘二川他可不能等待了。以往他还靠柳正庭呢,现在他能靠谁呢?谁叫他顶着一顶“副支书”的帽子呢。他来到苏二豹家给他说好话:“好老哥,全村里的老老小/、不譬不吃粮啊。”

“他们有本事,让他们办好了。我苏二豹人老了,干不了。”

刘二川明白他所说的“他们”是谁?“好老哥,他们能给你办吗?吃饱了生事,用不了几天,我们生产队不垮还怪。你能眼睁睁让咱队还受那穷苦日子吗?咱们的这个基础来的真不容易啊!”

苏二豹也并不是铁打的心,想起他们为东溪乡人们过上好日子,所付出的大量辛劳,他怎能忍心让别人把这个基础毁了呢。

他长长叹了口气,在炕边狠狠砸了一拳。妈的,好人没好报,我咽不了这口气。

“唉,好老哥,谁不是这样想里,一块烂肉坏了满锅汤。可这几十户人家,我们也不能不管啊。好老哥,看在我老弟的面上,你再干一年吧。”

苏二豹看看刘二川焦急的眼都熬红了,想起在批判会上他那可怜相,心像融化了的冰山,哗地软了下来。他苦口婆心是为了谁呢?

“唉,真没办法,干气不顺,不干又放不下。”

饭后,他把活计安排了,也担了箩筐往地里送粪。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刘二川还在被窝里躺着,就隐隐地听见大门外的人声嚷嚷。

他顺手推了一把老伴:“快起吧,听外边又出了什么事?”

这几天,对一些人声,他确实有些心惊病了。回想起最近的一系列遭遇和工作,老感到刘麻子刘富贵那凶狠、尖锐的目光在盯着他。使他预感到,有一种不祥隐隐地向他袭来。

“唉!这简直是提着心过日子。”他见老伴不理他,只好一边喃喃自语,一边爬起来。

这时,大门外不仅人声嚷囔,而且还传来了许多咚咚咚的跑步声。刘二川来不及整理被子,跳下炕,拖着鞋,一边扣纽扣,一边打开家门走出院来。

他来到大门口,略略定了定神,确认人们就是在他家的大门外,才拉开大门门栓,挪开顶门权,打开了门。他一出来就见李老头站在大门口,吃了一惊,还没等他问,李老头就迈上-步,对他说:“啊呀呀,大字报都裱糊了你家院墙,你老哥还睡大觉。”

“大字报?!”

他不知从哪里来的劲,几步跨到人们面前扒开人群,只见墙上贴了十几张的大字报。

“快给我念念。”他迫不及待地向人们说,年老的几个人却稍稍后退了几步。有个青年人站出来说:“我给你念。”刘二川何许人也!那人念了个标题,回头看了他一眼。

“念。”

刘二川在这次史无前例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中究竟办了些什么?我们知道,刘二川是走资派柳正庭的心腹走狗,是柳正庭的铁杆保皇派。打倒走资派,东溪乡人们大快人心,刘二川却心怀不满,上蹿下跳,在群众之中当跳梁小丑……

“曾经投敌自首,叛变逃生,是……”

刘二川惊呆了,他仿佛有谁在脑后猛击一拳,脑子轰然一声,眼前一黑,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了。

他怔怔地愣在那里,两眼木然的一动也不动。那个青年念完了,回头一看,惊叫~声:“刘大叔:妻弓人们这才注意到刘二川失神地站着。都慌了手脚,”快把么,他抬回家。

这时刘二川的老伴王氏也出来了,见人们抬着刘二川,立即扑了上去。“我的天哪!”

人们七手八脚地把他抬回炕上,在胸口上慢慢地揣、擦着。不一会儿,只见刘二川才缓上一口气来。“我的妈呀!”

这种事,谁还有心情再看下去呢。人们悄悄地退出门,各自走了。只有几个年老的人,还不放心地守候在一边。

王氏一边哭一边在箱子里翻腾了一阵,也没翻出个什么,只好把老伴的旱烟袋递过来,抱歉地说:“多亏乡亲们了,你门看我是根纸烟也拿不出来。”

“唉!还谈纸烟干甚,人当紧啊!”

“平平和和过日子,搞什么大字报。”

“二川牺牺惶惶一辈子……”

眼看吃早饭了,人们才慢慢地散了。

这一场小小的风波,自然在东溪乡人们议论的话题中,又增加了一个话题。

刘二川在炕上闭着眼睛整整躺了一上午。他的脑子陷入了一种可怕的思绪之中。大字报的影子时时在他眼前飞舞,读大字报的声音时时轰响在耳旁。大字报,柳正庭的夺权罢官被批斗,不正是大字报开的头吗?那天批判柳正庭,他就在柳正庭脚下的台前坐着,从柳正庭头上流下那滴滴鲜血,他是看得最清楚的……他刘二川也要遭受这样非人的蹂躏,他能受得了吗?

他左思右想,一种恐惧紧紧地抓住了他的心……

晌午时,他忽然从墙上揭下几张“语录”、“传单”,跑到大鲁家。大鲁刚刚从地里回来,正准备帮妈妈做饭,却被刘二川拦住了。

刘二川拿出他手中的“语录”、“传单”,颤抖着递给大鲁。

他布满皱纹的脸上充满了一种郁愁,从两只昏花的眼中,射出恐慌的目光。他张了张干厚的嘴唇,才说出话来:“大侄子,在东溪乡的人中,数你聪明,你给我讲诽当前的形势,讲讲现在党是什么政策?”

“大叔,你这是怎么啦?”大鲁见他浑身都在颤抖着,佝偻着子,毕恭毕敬地站在地上。“你坐下慢慢说。”

“唉,大侄子,你给我讲讲当前是什么形势,讲讲现在党是什么政策?”

刘二川并没有坐,反复地叨念着这几句话。

大鲁只好给他讲了一阵当前的革命造反形势、文化大革命的意义。但刘二川好像没听见似的,还在重复着那两句话。大鲁看看一时又给他说不明白,真感到又好笑,又好气。

“好我的大叔,你回去吧!”大鲁看看没法,只好连哄带推地把他推出门外。

刘二川到了门外,又回过头来,哆嗦着嘴唇向大鲁说:

大侄子,这就是你能看得上我,谁管我哩,我求求你,你给我好好讲讲。

大叔,你走吧,有空我给你讲。

大鲁好容易才打发刘二川走了。刘氏从外面回来,见此情景,过来问道:这怎么回事,你二川大叔絮絮叨叨的。

于是大鲁把这几天的事和早上的大字报向妈妈说了一遍。

刘氏听了,长长叹了口气:真是作孽。

第二天,东方的天际刚刚露出了一抹白光,四野还处在一片夜雾之中,刘二川就已经拖了根棍子来敲大鲁的家门了。

大侄子,你快起来。

大鲁被咚咚咚的声音吵醒了,抬起头问道:“这么早有什么事?”

门外的划二川焦急地用棍子点着地,哆嗦着嘴唇说:“你快起来,和我到公社问问老张,当前的政策是什么?”

“好我大侄子,你和我还说的来,你就帮我一回吧。”

大鲁正难为情,刘氏却替大鲁回答了他:“他大叔,你这是怎么啦,黑天半夜的。大鲁昨天烧得像一块炭,怎么能和你去呢?”

“病了?”刘二川点了一下棍子,说:“那、那我只好一个人去了。”

说完,他转身走了。他手中的棍子着地的一端破裂成一片片的,每点一下地面,就发出一声响动:嚓——

嚓、嚓、嚓,破碎的声音愈来愈小了。

这声音在大鲁的脑际中,仿佛是串联队长张闯拖的那根破竹竿。

他又想起了那个中等个儿,胖墩墩的张闯来。

刘氏睡不成了,一边起身穿衣服,一边喃喃地自语:“把人吓得快得心惊病了。”

刘二川从大鲁院出来,没有回家,径直出了东溪乡,直向白玉河镇上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