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终于下了要拆掉那道砖墙的最后决心。
这是一道院子围墙，红色的。墙高两米五，墙厚三十七公分，民间俗称三七墙。人们除了盖房砌三七墙，院墙一般都是二四墙。P打破俗套，将墙砌的既高且厚。
其实当初P并不急于砌这道墙。P不急于砌这道墙的原因，并不是这道墙可有可无，而是经济危机，无能为力。P后来又急于砌这道墙，是因为这年春节前放在院子里的年货被盗贼偷了个精光。没有院墙的院子盗贼能不光顾吗？P决定来年春暖花开时动手砌墙。
P属赚钱方面的无能之辈，买下这几间房子已将半生积蓄用光。转眼到了杏树开花的季节，P正式实施他的砌墙计划时，家里仅有为儿子预备的五百元学费。如砌就得借钱。P秉性不乐意求人，仅为一道院墙落人亏欠，P自然不情愿，只是迫于无奈。于是，P毅然向哥哥借了一千元钱，买了红砖，找了几个工匠，很快砌起了一道红砖墙。但P没有想到，这竟给自己日后带来无法承受的精神压力。
这是一排商品房，P的邻居是在他砌起院墙之后才买了住进去的。那时P常常望着这道顶部布满碎玻璃的、又高又厚的砖墙得意非凡。心想：“你妈那个的贼，有能耐再来呵！”不料，某一天P外出数天回来，夫人告诉了他一个意外的消息：他家的墙砌在了邻居的院子里！P当即惊得眼球差点从眼眶里蹦出来。P不相信这是真的。P找了一根米尺反复地量，但几次量得的结果，都是自家的院子宽三十七公分，正好是这道砖墙的占地面积。P懊恼不已，大骂砌墙的工匠不负责任，大骂自己麻痹大意过分信任工匠，还握紧拳头使劲在脑门上擂了数下。
夜里，俩口子绞尽脑汁研究对策。若拆了再砌，砖为水泥粘合（别人砌院墙都是白砂灰，P为了结实用的是水泥），十分牢固，原来的砖恐怕无法再用，那样损失太惨重；若拆了再不砌墙，又畏恐日久天长跟邻居不睦，“隔壁垒高墙”这句古训他们是记得的。俩口子反复思虑，几乎一夜未眠。直到第二天黎明，P心里才豁然开朗：把占去的地片买下来不就完事了吗？于是，P先打问了当地宅基地的价格，又计算了超占部分的面积，折款是三百二十元。为了让对方满意，P决定加到五百元。P打算先不借钱，暂用儿子学费。
那天P揣了五百元钱去了邻居家。P首先解释是自己疏忽，不是有意的。跟着当着邻居的面详细计算了一回尺寸和价格，最后还特别强调了多加的那一百八十元。不料男主人D听完嘿嘿一笑，说：“哎呀，你看你，占就占了嘛，又不是故意的，多心什么呀？低头不见抬头见的，你看我能要吗？”语音尖细而且宏亮。男主人个子偏矮，胳腮胡子，头发花白，且花白的头发很密很粗。如果你没有见过刺猬又想一饱眼福，你不妨先见他一面。D正手拿羊腿骨水烟锅抽着水烟，灰蓝色的烟雾随着尖细宏亮的语音，从两排玉米粒一样的黄牙中间喷出来。P掏出钱执意要留下，D说什么也不要。P将钱扔在床上扭身便走，D丢下水烟锅纠住P一条胳膊。P被扯的半个身子在堂屋，半个身子在里屋。D突然将面孔扳起来，说：“我说不要就不要，你非要给，反而会惹下我的！”P见D的样子很坚决，又将钱揣进自己的兜里。
既省了钱，又省了事，P为此着实高兴了几天，激动了几天。P突然感觉到这个世界原来如此的美好！然而，待P滚沸的血液又恢复常温之后，倏然意识到自己从此落下了对方的人情债。P那天一本正经地吩咐夫人：“人家待咱这么够意思，咱也得讲义气呵！再说一旦惹怒了人家，说不准什么时候逼咱拆墙哩。”P的话夫人很是赞同。
P以后的日子我们就可想而知了。比如P，或P的夫人，或夫妻双双隔三差五地去D家串门子，以示亲近。比如与D家的人碰了面便笑脸相迎，主动问候，以示谦逊礼貌。比如留意对方最近有无难题，如有便鼎力相助，以示助人为乐，待人热心。有好几回，D俩口子因事中午不在家，P就让其两个孩子在自家吃午饭。其实D的女儿已经十七岁，平时是常帮妈妈做饭的。至于平时P家有点稀罕吃食，象新鲜蔬菜、瓜果梨桃什么的，更是不敢不送。这天P又例行公事似的去了D家，D依旧笑眉笑眼，十分的友好。D放下自己的水烟袋，用粗而短、且裂纹纵横的手指将P给的一支香烟夹住，在P送在面前的燃烧着的打火机上点燃，深深地吸了一口，说：“嘿，远亲不如近邻呵！咱们两家……还用说吗？”D说到这里突然降低了声调：“哎呀，我的这个东隔壁哟……”说着脸上倏地浮出冷冷的笑：“妈的，要是他，哼，非叫他拆墙不可！别说一堵墙，多占半寸都不行！”P聚精会神地听着，心里又不自在，又有点恐惧。D突然哀叹了一声，对老婆说：“不行跟你叔伯妹子张一口？”老婆嘻嘻一笑：“碰了头老不记疼，去年连一百块钱都没借出来，还要借！”P当即听出D经济发生了困难，没等D老婆说话的余音消失干净，就迫不及待地问：“是不是缺钱花了？”D便从头至尾讲了事情的因果。D说去年粜粮的钱除了春节开销，其余全部还了买房的欠债。原打算三月庙会卖了老母牛买化肥，不料母牛又怀了犊子，舍不得卖了，结果买化肥成了问题。有心借点钱，能借下的主儿都已借过了，再借也是白开口。P一听，当即表示这事包在自己身上了，当即把D乐得眉毛、眼睛、嘴巴拥在了一起。
其实，P无疑给自己出了一道大难题。
P的厂子已有半年没发工资，再加上春节的开销，家里已分文无存了。P昨天还望着扁塌塌的白面袋子发愁呢。但P向来说一不二，且这又是一次讨好对方的良机，P决心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把钱弄到。几个闪着希望之光的目标当即出现在P的脑际：哥哥、妹子、刘二、赵狗小。P想：哥虽然去年装修房子花钱不少，且自己砌院墙借人家的钱分文未还，但毕竟是一母同胞啊！于是，P把哥哥当成了首选目标。不料，哥嫂一听P又要借钱，满脸难色，嫂子说：“家里还有一千多元，可说好匠人明天来取工钱的。”在一旁的哥哥见P发了愣怔，说：“你别处实在借不到，那就拿上吧。至于匠人来了，我们跟人家好好解释就是了。”且说且翻箱倒柜找钱。P突然笑了，并用很不在乎的口气说不要找了，才五百块钱，不愁弄。说完笑嘻嘻地走了。P找妹夫的时候，妹夫因患急性阑尾炎住进医院才两个小时。据妹子说光压金就已交了三千元。P没借到钱，反而给妹夫买营养品花掉五十多元。P想到了朋友刘二。刘二在县城开饭店富得冒油，只是十四岁的女儿被人绑架已十多天了，至今下落不明。P想：刘二故然心里烦，但这跟借钱是两码事。其实P的分析纯属武断，P见到刘二时，得到的仅仅是一句严厉的责备：“这个时候了，你不好好帮着找人，而是来找钱，真不够意思！”P最后的目标是本厂的赵狗小。P知道此人很抠，可那年他的“天津大发”走在半路抛了锚，是P碰着后报告给家里的，不然赵狗小那天可惨了。这件事P一直耿耿耿于怀。P估计赵狗小也不会忘了送讯之恩的。P十分自信地找到了赵狗小。但令P失望和气恼的是赵狗小对他直哭穷，而且声言正打算找他借钱呢！
P一筹莫展又心急如焚。当晚P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好不容易借到五百块钱，正兴冲冲给D送去。一开大门，见D正拉了一平车雪白的化肥从自己门前经过，D望着他一脸的狞笑，边笑边望他家那道红砖墙。P急忙上前解释，不防被D啐了一口，结果把P啐醒了。P醒来再没睡着。P又想到了哥哥。天一亮P便去了哥家……
P送钱那天D的老婆跟东隔壁的邻居吵了起来，吵架的原因据说是D院里的一颗白菜，被邻居的鸡啄了一个洞。开始是两家的女人对骂，后来两家均出动了全部兵力，险些动了武。P本来先前与D的邻居处的不错，有时还去串个门子，这一下竟再不敢与其来往了。结果D东邻居误认为P是D的同党，每次碰到P，总是一脸的冰霜，满目的怒火。
这样过了一年。
又过了一年。
P感到活得比从前疲乏了许多。
P感到那道红砖墙不是砌在地球上，而是压在了他的心头。
P突然下决心拆掉那道砖墙。尽管P在拆墙之前，专门跟D做了解释，但当新的砖墙拔地而起，当P的院子缩小三十七公分，而D的院子扩大三十七公分时，D却从此一遇着P满脸冰霜。
P愕然、茫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