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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黄昏时的朝霞(1)

仰靠在行李垛上的大犍牛,一觉醒来发现眼前一片火红,炯炯的目光穿过方方的玻璃,直射西南方向遥远的山巅。但见黛青色的山巅之上,悬着一颗硕大的熊熊燃烧着的火球,桔红色的光焰将半边蓝天炽红,将丝丝缕缕、团团块块的白云烤红。大犍牛突然兴奋地嘟囔起来:“啊哈,今早的霞好红呵!”

在炉子旁洗被罩的女儿瞥一眼大犍牛,凄然一笑,说:“爹,你又把傍晚当早晨啦!”大犍牛一愣怔:“是晚霞吗?哦,是晚霞。要是往年的早晨,这个时候你爹我早挑着两筐牛粪回来喽!”女儿没言声,边搓揉边凝视自己的父亲。

大犍牛精神矍铄,面色红润,两眼炯炯有神,只是瘦得有些出奇:眼窝深陷,眼珠暴突,两颊薄如纸一样的皮肉,随着骨骼朝里凹去,使颧骨显得十分高耸。整个面部酷似一具包着皮的骼髅。

哗啦一声响,大犍牛寻声再一次将目光投向窗外,原来是一只花公鸡飞在了他家葵花杆做的大门门扇顶上。花公鸡头一伸一缩地朝院子里望,片刻,又扑楞楞飞了下去,大犍牛的目光从栅子门移开,沿着土坯砌的院墙移动,最后钉在了巍然矗立于院墙外的那座大门楼上。这是一座新盖的古式大门。银灰色的花脊,威武的兽头,色彩斑斓的椽檩,做工精巧的斗拱,显示出它的古朴典雅和豪华考究。大犍牛凝望着,突然摇着头哀叹了一声。

女儿开始洗最后一个被罩。被罩是从大兄弟大虎的被子上扒下来的,罩子很脏,脏得快要看不出布的颜色来了,边缘上的黑色污垢还闪闪发光。女儿撒上洗衣粉,狠劲地搓揉,几下子就搓揉出一圪嘟黑色的泡沫,酷似染上灰尘的旧棉花。大犍牛定定地望着女儿两手间的泡沫,问:“是大虎的被罩吧?”女儿嗯了一声。大犍牛沉默了片刻,说:“你大兄弟成不了家,是爹的一块心病啊!”女儿叹了口气,宽慰着父亲说;“你放心吧,大虎不愁个媳妇。”大犍牛说:“咋能不愁?都快四十岁的人喽!”说到这里,大犍牛叹了口气:“还是怪咱没钱,咱要有个十万八万的,别说二婚货,就是黄花大闺女咱也得挑捡挑捡哩,还能轮上他二长脸小看?”说罢闭了眼睛,双眉蹙起来,将眉宇间的薄肉皮挤出几道深深的褶痕。

大犍牛跟斜对门的二长脸是同龄人,巧合的是二长脸也是四儿一女五个孩子。二长脸有个在县里当官的小舅子,因此,近几年儿子们一垅地不种,以承揽工程为业,如今成了村里数一数二的富裕户。且不说新盖的房子有多豪华,光盖那座古式大门就花了一万多元。四个儿子每人一辆新摩托,出来进去好不威风。而大犍牛家别说买这种高档用品了,就连栖身之处都供不应求,至今还有两个儿子在租房住。同样是人,眼看着人家日子越来越红火,大犍牛心里实在不是滋味。去年,二长脸的女婿出车祸死了,大犍牛托人前去给大虎提亲,不料首先被二长脸顶了回去。理由是门不当,户不对,大犍牛家太穷。碰了钉子的大犍牛又羞愧又生气,从此遇着二长脸不再象先前那么话多了。二长脸觉出大犍牛对自己有不满情绪,索性常常当着大犍牛的面炫耀自家如何富有。这使大犍牛心里更加难受。

过了一会儿,大犍牛睁开眼,说:“我盘算春节一过,先修补修补屋子。你看这屋顶,这墙皮,门窗和墙围也该油一油,找对象先看房舍哩。”大犍牛边说边扭动骷髅般的脑壳,看裂纹纵横的纸糊屋顶,看泥皮斑驳的墙壁。女儿迟疑了一下,附和着说:“修补也简单些,椽檩都沤成那个样子了,钱花多了不值得。”女儿说着的时候,大犍牛板着指头算计了起来。大犍牛说:“连工带料少说也得千数八百,唉,要不是我这回病……”大犍牛说到这里突然乐了起来,说;“嘿,花钱免灾哩,钱是人闹的呀,看样子爹的病三天两天就会好清的。哦,离春节还有一个多月,一个多月还能拾不少粪呢!”女儿一直没言声。女儿的双眼已经模糊,赶忙张大嘴巴假装打呵欠,将湿润的眼睛在父亲面前掩饰过去。

大犍牛是今天下午突然精神起来的。肚子不疼了,身子有力气了,食欲增强了,饭量竟不亚于得病之前。整个下午,大犍牛跟女儿又有说又有笑异常活泼。大犍牛几次得意地对女儿说;“你看爹没事了吧?我就知道我不会有大毛病的,想把我撂倒?难哩!”女儿口里应着,心里明白父亲已经在回光反照。

年仅五十九岁的大犍牛怎么也不会想到,正当自己满怀信心地创造生活的时候,被无情的病魔击倒了。大犍牛栉风沐雨,有过令自己得意非凡的辉煌历史:将四儿一女五个孩子抚养成人,给四个儿子娶了媳妇,培养出一个大学生,碹起两孔土窑洞,将老院子的三间破东房拆了又盖成正房。但大犍牛并不满足现状,他要让他的后代摆脱贫困,超越温饱,尽快加入暴发户的行列。他要让斜对门的二长脸看看,我大犍牛并不比别人落后!如今的大犍牛正绞尽脑汁思考着振兴家族的金点子。但令他恼怒的是,他奔跑的路上出现了拦路虎和绊脚石。住进医院的第二天,大犍牛就嚷着自己没病要回去。出院回家以后,大犍牛仍说自己没病嚷着要出去走动,甚至出去干活,直到今天上午仍在使性子。

上午,女儿正将一件被单往躺在那里的父亲大犍牛身上盖,不料大犍牛鼻子一哼坐了起来。女儿问:“爹,你要做什么?”大犍牛说:“出去活动活动。”女儿说:“天这么冷,你又成了这个样子……”大犍牛说;“没事。”已经把两腿伸向地下,开始穿鞋子。大犍牛仅剩一副骨架的身子摇摇晃晃,颤颤巍巍,一种随时可能栽倒的样子。女儿丢下手里的被单,赶忙上前搀扶住大犍牛。大犍牛说:“用不着搀!”并挣脱女儿的手站起来。女儿又攥住大犍牛一条胳膊,嗔怪地说:“都成这个样子了,还用不着搀!”大犍牛有点生气:“我说用不着搀就用不着搀!”扒开女儿的手,但刚一迈腿,身子便朝前倾去,幸亏女儿眼急手快才没栽倒。大犍牛边挣扎着继续朝前走,边吼叫:“用不着搀!用不着搀!有什么病?妈的,要有病也是坐出来的!”边吼边使劲扒女儿的手。女儿急了:“爹——!”用力将大犍牛扶坐在炕沿上……

大犍牛是从去年秋感觉到身体不适的。开始是疲乏,继而是食欲不振,最后是肚子疼痛。时值秋季,黄禾在外,大犍牛很是恼火;日你个先人,想放倒老子?没门!依旧拼命干活,硬是把二十亩地的粮入了囤。这个时候,大犍牛肚子痛得实在有些耐不住了。儿女们知道后领着他去了县医院,不料被诊断为肝癌,而且是晚期!果然,住院半个多月,钱花了近万元,病却一天天加重,人也瘦得成了皮包骨头。当儿女们准备凑钱继续为父亲治疗的时候,医生却说没几天时间了,要他们把老人弄回去,赶紧准备后事。离开医院那天,快要进村的时候大犍牛说什么也不坐“小四轮”了,他说他要走着回家。儿女们拗不过,只得让父亲下车。怕把父亲摔着,给了他一根木棍做手杖。大犍牛手拄木棍,昂首、挺胸、阔步,俨然一个健康人的神态。碰到村里人,不管人家问候没问候,自己总是主动开口:“小毛病,好啦!原来就没什么大病,能有什么大病?”边唠叨,边十分友好地朝对方又笑又点头,仿佛是一位检阅部队的大首长。当离自家不远,当那座豪华的古式大门又跃入他的眼帘时,大犍牛竟将手里的棍子扔掉,大摇大摆地迈进自家门槛。但此时的大犍牛已经气喘吁吁,大汗淋漓,两只脚刚迈进门槛,身子便稀泥一样瘫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