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爱犊居吟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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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后记

丁亥炎夏一日,先师马乃骝先生之三公子绍明老弟远自太原打来电话,告以马先生遗著诗词集即将出版,师母曹润芹老师希望我为之写一篇后记。

作为乃骝先生的学生,得知老师的遗著即将出版,自然是极为高兴,同时也为自己在这件事上无能为力而颇感愧疚。现在,遵照师母之命为之写上几行文字,不正是责无旁贷的吗?

手中捧着厚厚的《爱犊居吟草》诗词集稿本,三十年前从师受业的往事登时重现眼前,宛然如昨。

那时担任我们一九七七级中文课的诸位老师,大都富学敬业而各有所长。担任写作课的马乃骝老师则以自己的独特教学风格大大激发了同学们的学习兴趣,课上课下班里的气氛都十分活跃。给我印象最深的是,马先生的课讲得深沉丰厚,而且严谨细密,丝丝入扣,于许多问题均有独到之见,从不模棱两可,人云亦云。也许正因如此,十年之后他才能拿出颇具学术价值的重要专著《纳兰性德诗集诗论笺注》,在纳兰研究领域首开笺注其诗的先河,至今无可替代。而这,不仅需要严谨细密的治学态度,更需要广博深厚的学养,独具慧眼的见识以及吃苦耐劳的精神。

马先生不仅自身勤学敬业,成果甚丰,而且一向热诚扶持门生弟子,诲人不倦。就我本人而言,无论是课内,还是课外,无论是在校期间,还是毕业之后,都曾屡屡向他请教,受益多多。记得毕业后的几年里,我曾先后在教师进修学校和中学任教,一度探索学术的心气很足,业余常挤时间写点这类文章,写好后大多拿去请马先生或任教古典文学的宁大年先生斧正。其中有些文章后来得以在《光明日报》《文学评论》《北方论丛》等报刊发表,其中浸透了老师们的多少心血。

后来,马先生高迁并州,在省社会科学院专职从事文学研究,而我仍居塞外,但已改作报纸编辑工作。水远山长,但师生间联系不断。我主持报纸副刊那些年,有时向外地的一些师辈名流约稿,马先生也是我们的热心作者之一。他写过一篇大胆别解古典名画《清明上河图》题中清明一语含义的文字,一反以往成论,认为清明非指清明节上坟而指当时北宋繁盛的社会状况,立论新异而言之成理。

此文在我报发表后我又将样报转寄国内一主流文摘期刊,望能予以转载以引起广泛关注,但遗憾的是竟然明珠投暗,杳如黄鹤。如之奈何。

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我们师生曾经两度重逢:一次是我赴太原参加唐代文学研讨会,一次是马先生来承德参加当代诗词研讨会。我在晋期间,多蒙老师与师母全家盛情款待,而且马先生不辞劳苦,亲自陪我浏览晋祠名胜,至今铭感未忘。

马先生知我平生甚喜清末民初的著名诗僧苏曼殊。一九九一年秋,他从太原寄赐一幅精美别致的曼殊图来,是他亲手特意为我画的,画面取苏曼殊那首名诗春雨楼头尺八箫意境而构。看得出来,老师为此凝注了太多的心血。画为条幅,画面上一僧倚桥伫立,近处是山瀑迭下,樱花灿开,桥下有流水淙淙,远处水滨则是萧寺宝塔掩映林丛,意趣悠远,不同凡俗。画的右下方钤以两枚闲章,曰有书闲富贵,无事散神仙。此两章非同寻常。马先生于章下题曰:此予曾祖子昂公之遗章,迄今已逾百五十年,赠画留印以为纪念耳。老师如此厚意,令我非常感激,其画至今珍藏,备加护惜。像马先生这样不仅学识广博、文章清丽,更兼多才多艺书画并美的教授,在当今高校中无疑是不多见的。可他自己却总是那样谦虚。就在这幅画的左上方,他除题有曼殊那首《春雨》诗外,另用蝇头小字题道:曼殊师诗中有画,但意境深邃,俗心难于入境。予不揣浅陋,曾三易其稿,仍觉不足以达意。今将草图寄玉祥君一览,赐示正画,以待再画再改。如此用心仍未定稿,这就又为我们作弟子的树立了求索不已的榜样。

使我极为感动的还有另一件事:一九九二年季春,我曾因病住院。出院后的这年秋天,即收到马先生寄来的一套崭新的《苏曼殊全集》和一册柳无忌著《苏曼殊传》。欣喜展阅,但见全集第一、二两卷首分别书有马先生赠我的七律诗。第一卷上题曰:君爱清纯敬曼师,十年研读撷灵芝。心神净化天山雪,笔墨馨香李杜诗。尝羡芒鞋游四海,却惭坐井望瑶池。秋风叶落诗僧泪,星夜不眠诵楚辞。第二卷上题曰:诗僧总是有情根,千缕晴丝万里春。破钵红泥樱蕊泪,行云流水柳杖魂。孤舟明月天涯客,走马狂歌脂露痕。梦绕潇湘心爱寺,故园风雨黯黄昏。我当即吟诵再三,激动不已。而《苏曼殊传》卷首也同样附有一张与书页等大的宣纸,上以清隽流畅的行草写道:玉祥同学读书时即爱曼殊,偶从予书架见曼殊集残本,爱不释手。余当即赠之。不久即以研究论文示予,成果可喜。又二载后笺注竣,惜无从出版但全集多年难于购到。日前予游书肆,于并州古籍书店喜见之,又意外发现有柳无忌所撰之曼殊传,遂购得。时值玉祥君患心绞痛方愈,予愿寄赠此书以为精神补品,想玉祥见书时之喜爱定胜于得人参鹿茸灵芝也。是玉祥慰甚,予亦幸甚。满满一页,字里行间浸透着老师对学生的殷切关爱之情,反复体味,备觉温暖,于是草成一首七律以表对马先生的由衷感念:落拓滦阳夏复秋,梦魂零雨绕并州。狂来自笑平川虎,怨去仍甘僻塞牛。万里惠书真却病,四方多谊足消忧。问言底事差堪慰得意春风未上头。马先生后来又赐和一首道:几度夕阳几度秋,心魂牵系祖神州。草深涧险藏狐鼠,犁钝途长累马牛。贯写诗文抒块垒,好描山水解烦忧。君年犹壮不同我,扈纫江离西海头。凡此种种,无不展示出师生间二十年来的那种真正淡如水的崇高情谊和文化追求。后来,马先生赠书慰病一事,传为美谈,被文化名流马斗全先生写入他的《北风轩诗话》,予以称扬。可见马乃骝先生人格文品俱堪时范。马乃骝先生是传道授业的良师,是富有成果的学者,也是书画兼擅的艺术家,还是创作颇丰的诗人。近十几年间,虽难得赴并一谒,但是函电往还,不乏联系,知他壮心不已,笔耕甚勤。他有太多的课题要做,他有太多的文章要写,寻常含饴弄孙的晚年,对他而言每分每秒似乎都极为宝贵。我们作学生的,自然是高兴地期待着他的一个又一个新成果。

然而,二〇〇四年的那个秋天,马先生忽然驾鹤西去了。惊闻噩耗之际,已经来不及赶去参加最后的送别,只能遥将一片哀思凝入挽联,电话传去:授业精勤,绵密学风长益浅立身中正,善良心地总宽人。

是的,治学做人,马先生留给我的,正是如上印象。我想,而今而后,我们的学校,我们的社会,依然多么需要如此认真敬业、忠厚做人的长者。

现在又回到马先生的诗词集。以往在校读书期间乃至毕业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不曾拜读到先生的诗词(只读到零星的几首),更无从知道他曾写过那么多。现在满眼珠玑,令我惊叹不已。但是作为学生,不敢亦不应对老师的作品妄加月旦,只能是拜读受益了。这里我仅想谈一点,那就是如果我们将其中《观画绝句百首》和《观书绝句百首》连缀起来细细品味,就几乎看到了一部简编的中国美术史和中国书法史。从古至今,历朝历代的画家书家,率多布列于此,而马先生对他们的品评,则是从生平到艺术,两相参照,往往抒发的是自家的独到之见,令人为之折服。非积毕生之学力修养,未易臻此。

弟子王玉祥谨拜记于河北承德

二〇〇七年七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