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艺术中国摇滚手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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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我的外地口音

大规模的外地乐手进京运动,是随1993年迷笛音乐学校的成立而开始的。这时候曹平已经是这个学校的主讲,被称做"摇滚传教士"。他的同代人也大多如此,从事制作、传播、经纪一类与经济有关的工作。从学术角度看,第一代乐队建立起了一个简单的权力体系,它拥有自己的中心、等级、理论、亲缘、规则和利益关系。它有利于一个弱势话语的成长,但却迟早会形成封闭的体制化结构--从地理上看,这个体系的中心正好就是北京。远离体系的外地乐手需要分享资讯、交流机会、利益、自由和更大的归属感,就必须加入这个惟一的体系,但事实上他们一开始并没有成功地靠近中心,也没能在当地建立自己的体系,更没有用全面的独立性来否定体系。

外地的摇滚乐史,是更明确的当代社会史。无论从公共政治、经济学、当代文化理论的角度来分析,都胜过直接分析音乐的发生与流变。简而言之,80年代末,继广东之后,全国普遍出现了第一代电声乐队,但他们的主要活动还只是在舞厅伴奏,同时创作自己的流行歌曲。随着"走穴"和南下"办舞会"的盛行,越来越多的乐手走遍了包括拉萨在内的祖国大地,并为1992、1993年达到顶峰的歌舞厅热奉献了青春。他们影响到了第二代舞厅乐手,后者同时也是崔健和"黑豹"的喜爱者。更为重要的是,90年代初开始,社会边缘出现了一定规模的消极人生态度和生活方式,迷茫作为青年集体无意识中的反抗方式,简直蔚然成风。摇滚乐为许多人提供了生活方式。

外地乐手开始进京学艺,或者,运气更好的通过朋友找到活路--"零点"和成都的"21"就是在北京的歌厅里锻炼了技艺--但没有多少人能成功地进入中心,"指南针"的成功是个例外。迷笛学校的名字,听起来像摇滚英雄加工厂,不知有多少苦孩子只身来到首都,就是为了在那里寻找通往梦想的捷径。但事实上不少学员--这些没心没肺的--都认为这个学校无益于成材。迷笛的最大贡献,是在普遍提高了一代乐手素质的基础上,帮助各地学员相互结识,形成了一个广泛的、被中心拒绝的关系网,如果它改名为迷笛音乐联谊会,我想大家都不会反对。后来,这个关系网起到了实际的作用,在更新的外地乐手进出北京、回家组建乐队并最终解散、流浪于福建和广东等地之际,迷笛学员渐渐发展出了一批又一批新乐队,他们,像"秋天的虫子"、"木马"这些今天的新秀,都是当年在迷笛结识后组建的。因为迷笛的缘故,今天东北旺、树村、西三旗、上地一带的摇滚群落,已经形成木马了较为独立的半乌托邦文化区域。

随着外地乐手自己的、寄生于北京的体系--一个没有中心、没有等级、没有经济能力的体系--建立,一部分外地乐手也终于进入了中心。从院校毕业是一个主要的来源,丰江舟、陈底里等人即是如此,但像祖咒这样死硬的天才,也同样熬到了温饱之日。当然,交流的增加和市场的扩大也让中心变得活跃,这是不用说的。

今天看来,国内最好的摇滚乐队--例如"舌头"--几乎都是由在北京的外地人组成的。他们似乎统一了首都的开阔胸襟、正规化和外地的纯洁性、死硬态度,并躲过了北京的浮躁和外地的狭隘,用北京的技术和外地的精神,加上异乡的生存压力,为中国摇滚乐贡献了实绩。当然,这要依赖某种标准,如果仅就技术和娱乐性、偶像化程度而言,这个论断自然是错误的。而外地乐队普遍的低品质、封闭、技术水平低下,甚至狭隘和过度英雄主义,是在这几年才开始根本好转的。这个发展的背景,可以参考北京的情况。

而这中间的特立独行者,竟只有客居广州的王磊一人。虽然合辑《南方大摇滚》曾经短暂地刺激过沿海乐队,但广州、深圳的商业积累步伐实在容不得摇滚乐的不切实际,人们也没有什么压抑、愤怒和想法。王磊几乎是独自一人扛起了南方摇滚乐的旗帜,并且以五张专辑的实绩为它奠定了诡异、赤诚的基调,他本人对后来"盘古"、武汉朋克和当地新乐队的帮助也超出常人所能作为。

在1998年,我试图在兰州做一场"98新音乐之春",计划出场乐队是四支兰州的乐队和十一支我所能找到的外地乐队,这件事流产了,只留下一本名为《SUBJAM》的小册子。这件事的背景是,从90年代中期开始,各地乐队渐渐有了成批的作品和操持演出的热心人,在Party上翻唱"黑豹"的行为被视为可耻,几乎每一个省会城市都有了自己的原创乐队、演出、媒体报道、观众群,其中南京、沈阳、兰州、济南、西安等地目前都有了较为全面的回顾文章。这件事的另一个背景是,外地乐队对北京中心地位的不满、对摇滚建制的仇恨、对往日英雄的堕落的失望,终于酝酿成滚雷,甚至,我后来失望地发现有的外地乐队因此陷入了盲目敌视北京的狭隘中""这件事的后话是,一切水到渠成,从广州的"98音乐新势力"开始,各地陆续举办了越来越多类似的音乐聚会,新乡(我说的不是那两届大牌云集的露天音乐会)、唐山、青岛""商业和非商业的演出为北京以外的城市带来了摇滚乐,本土乐队也获得了极大的鼓舞,"D.I.Y."的口号催着他们加速行动起来。现在,《摩登天空》有声杂志上介绍的各地音乐胜景,是这不到两年的时间里,无数人踩着前辈悲壮的青春,像农民起义军一样搏斗,才终于换回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