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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天都想黑了(2)

详细的我不愿意回忆,他老是拖着不去看病,还常常无缘无故发脾气,稍微值点钱的都砸了,包括他的贝司。我怎样和他打架,怎样搬回学校,又怎样和他和好,总之都过去了。我们的钱很不够用,就开始找工作,猴子去给别人洗车,冬天里手上全是冻疮,那双通红的血斑斑的手我一看见眼泪就止不住。我还在上学,学刑法,刑事诉讼法,商法,经济法,学各种各样一点不健全的法。它们目前为止一分钱都不能带给我。我周六周日在德克士打计时工。2块钱一小时。从早到晚直着腰在那台收银机上按来按去,还要满脸堆笑,一个月也不过200多块。有时候我憎恨生活,但更多时候我都在等着将来,我一直相信会越来越好。

后来就发生了开头那件事儿。接完电话我哭得浑身抽搐,连宿舍那些平时和我极为合不拢的人都吓坏了,生怕我哪口气接不上来就地死去。我从来没有怨过他,我不知道为什么,总之我一点没有怪猴子,我只是不停地告诉自己要挣钱,要挣钱和猴子一起生活。

转机来自于陈倩。我以前好像跟你提过她。她是我们系的,很漂亮,我难得夸谁漂亮。她很有钱,穿的都是only、azana之类很好看的衣服。我们刚认识的时候,我一直当她是千金小姐,就想,如果我是陈倩,就不会这么苦了。但是并不是这样。

我和陈倩成为好朋友是上期期末考试后。我给她抄了所有能抄的题。我不觉得怎么样,只要老师没逮着,什么都无所谓。但是陈倩觉得很怎么样,她从这事认为我是个好人,她得好好对我,她想帮我。她说她要带我去见几个人。

直到那时我才知道她根本不是什么千金小姐,她的钱都是她老公给的。她叫他老公。是个40多岁的商人,他包下她,每个月给她4000块钱。她说,现在的有钱人,嫌那些小姐脏,大学生又干净又不麻烦,宁愿多花点钱,反正钱挣不完。妈妈,天哪!4000块钱一个月,我会和猴子过上多么顺手的生活!我几乎没有犹豫,我不需要名誉,也不需要贞操,我现在只想有钱,有了钱,猴子就能出版他的诗,甚至开画展,我答应了陈倩。

我们在大都会和他老公和老公的朋友见面。我借了陈倩的裙子,这样可以让我显得更女人一点,我还穿了陈倩的凉鞋,因为我只有一双converse的黑色布鞋。我几乎以一种兴奋的心情来到大都会,我当时的心情的确是那样,就像一个肩负着历史使命的英雄。我从来没有进过那家以前在我看来是很不屑很资产阶级的咖啡店,但现在不一样了,我的新人生也许就会来了。

他们坐在里面,比我想象中要英俊许多,衣冠楚楚,脸上没有一丝猥亵。右边那个,我就叫他T吧,皮肤有一点发白,像被水泡过一样。T非常有礼貌,他接过我的包,帮我挪好椅子,轻声地和我说话,问我喜不喜欢看电影,喜不喜欢吃大闸餐。连猴子都没有这么温和地和我说过话,我心里简直想哭。

我们就在海逸开的房,T很温柔,至始至终,我甚至不明白这么温柔的人为什么会和他老婆合不来。就是当天,T给我买了一个TCL3188,说好联络。还让我在大都会里挑自己喜欢的东西,可是我什么都没要,被人包还是要做自己。

妈妈,你知道了吗?我被人包了,可是我不觉得可耻,他每月给我3000块,我只需要每周六陪他,他从来不会像猴子那样骂我,他尊重我,还和我谈他生意上的事,我因为学法律所以会给他一些建议,他很高兴,夸我有头脑。我很喜欢他。但是,我想告诉妈妈,告诉所有的人,我爱猴子,我爱他,就爱他邋遢的性格,瘦骨嶙峋的肩,爱他睡觉时总牵着我的手,爱他阴着脸死死地看着我,他从没说过他爱我,但是我从没想过会离开他,在这个世界上我和他相依为命,我现在什么都是为了他。我这残缺的青春,我必须,非得,不能不,和猴子一起承担。

这突然的富有,让猴子很怀疑,他问我怎么回事,我说我妈又发了,看咱俩运气多好!他阴沉沉地看着我,问,是吗,真是这样吗?我说,不然还怎么,天上掉钱哪?他呆了一会儿,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在作决定之前总要发很久的呆,但是,我没想到他接下来居然把头直直地撞向墙,一下,又一下,血就一缕缕地流下来。我抱着他,猴子,你这猪,脓包,你狗日的想干什么!

他说,我老拖着你我还拿你的钱去买药我真他妈不是人,我还是人吗?我什么都靠你我什么都不能给你我们分了算了分了算了可是分了我又怎么补偿你我又怎么对你好……他嚎叫着,挣扎着,像受伤的野兽,我能做的只有抱着他,随他的挣扎而挣扎,心里一片狼藉。妈妈你说两个人在一起是为什么?两个人总伤害自己来成全对方是为了什么?爱和生活又是什么和什么?

T每周开着他的别克到学校来接我。我知道他们在看我,可是我就是要做给他们看,我提起裙子跨上车,简直像一个有钱人的太太。是的,周围或不周围的人开始知道这件事,他们开始看不起我,当面,或者背地里议论我,我成了她们眼里的贱女人,一个为了钱什么都肯做的贱女人。宿舍里那个一直和我弄不到一块儿的女的,有一天把我的唇膏面霜眉笔之类全扔到了厕所里,她说,你还缺这些啊,叫你那个男的再给你买呀!

妈妈,我不在乎!我什么都不在乎,那些不相干的人的歧视或者捉弄对我来说根本就是一坨屎,他们怎么样说都不会改变我,我不会被改变,我要的是我的生活,或者说,我和猴子的生活。

猴子不知道,他从来不问我周六到哪儿去了为什么不去看他。只是他不想要我的钱,他不要我就塞给他,他就发火,但是我还是要给他,因为他有了新乐队,他还有胃炎。

星期五,T照常来接我,我走到门口就会看到那辆熟悉的黑色别克。我对车里的T微笑,很优雅的,很愉快的样子向他走去,刚走到车门前,有人一把抓住了我。

我再熟悉不过的,那张瘦得让人心疼的脸,狭长的眼睛,哗哗耸起的颧骨,是我哭着亲吻过的地方。

T在车里没有反应,这空间里现在就只有我和猴子,我们互相看着,一句解释的话都没有,就像这世界此刻昏死,只有我们还不可思议地活着。我明显感到他在发抖,抖得我七孔发烫。他从兜里掏出一张交通银行的卡,放在我手里,扬起嘴角,竭力做出笑的表情,他说,我都存着呢,想有一天,可能,你会答应跟我结婚……真是……有点可笑是吧……怎么会……说什么呢,结婚……他开始语无伦次,然后转过身,跑,他是用跑,他跑了。直到他跑了很远,我才发疯似的哭起来,提起裙子去追他,他跑得快极了,我又穿着尖头的高跟鞋,我把鞋扔了,光着脚,从来没有这样跑过,我的感官里就只有我的心在紊乱地跳动,我要追上他,无论怎样我要追上他!可是他还是跑了,不见了,车流,人群,来来往往,世界没有昏死,它一如往常,只是猴子没有了。

我光着脚站在街上,像置身于一条汹涌的河流,水流湍急,腥臊的波浪一批一批向我压来,而我渺小得近乎于可笑,根本来不及抵挡,就被纠缠到窒息。

T把我带走了,我看着走在我旁边的他,他的脸像被水泡过一样,甚至有一点浮肿。我就看着他,慢慢地想,他是谁,他怎么在这里,他跟我是什么和什么……等我回过神来的时候我已经坐在车里了,我说,我们走吧,先去买双鞋,然后去吃……回去吧,他突然开口,我觉得似乎有一个世纪没听见他说话了。我把你送回宿舍,他踩油门。我说,你不要瞧不起我,也不要同情我,所有的都是我自己决定的,我觉得正确才做的决定。他不接我的话,自言自语地说,洗个澡,不要到处走……

我进门的时候,宿舍里只有两个人,她们对我笑,笑得极为妩媚,哟,不是出去约会吗,这么早就回来了?我没力气搭理她们,只觉得口干舌燥。今天怎么样?刺激吗?鞋都弄没了?还是她们阴阳怪气的声音。我迷茫地抬起头,看到她们的脸。然后,我突然明白过来,我说,是不是你们告诉猴子的?说,是不是?

她们再次微笑,你自己做的事,还怕别人知道呀?叫猴子是吧,怪可怜的,又穷,还提了只卤鸭子来,我们早点告诉他也是为他好……

我定定地看着她们,问,那只卤鸭子呢?

扔了!我们想你在外面大鱼大肉的,还稀罕那鸭子?

妈妈,青竹蛇儿口,黄蜂尾后针,两般皆不毒,最毒妇人心。我到今天才真正发现这原来是首诗,我跪在楼下的垃圾堆里找那只卤鸭子,我看见垃圾堆里有很多用过的卫生巾,肮脏的暗红色,我看见很多方便面的袋子,巧面馆,统一100,我使劲地翻,都是我们亲手用的东西,怎么到这里就这么恶臭并且不堪入目,熏得我眼泪流进了线衣,湿漉漉的很凉。

也不知道找了多久,我找到了那只卤鸭子,装在家乐福的袋子里,痛苦地闭着眼睛,它很香,在那些恶臭的垃圾里分外香,酱黄色的皮,散发着芝麻味道的香油。

我把它捧起来,贴在我的脸上,久久地贴着,那柔腻的触感,我绝望的哭声,就像我的生活,此刻正无比真实地包围着我。我第一次在痛苦面前屈服。

我和猴子住过的,南岸的一间居民房,墙上画着猴子的画,我看不懂,我一直看不懂他画的东西,他在画的中间写着他的诗,我们都在跑/跑得很快/你说,你跑起来很痛/痛得厉害/我说,这年头谁都痛/都痛/那天我们一直跑/直到你走/那天你走了以后/我一直在想你/想着想着/就把天想黑了。妈妈,写到这里我又哭了,我开始清楚地记起猴子,那样瘦,肩上全是骨头,锁骨高高耸起,平坦的胸膛,下面是肋骨,一根根全看得见,细瘦的手臂,手指会画画,会弹贝司,会做饭,会抚摸,尽管那抚摸今天想来每次都伴随着颤抖,猴子,活生生的猴子。他已经在那天以后不知去了哪儿,连老超也不知道。让我每次想起他,都想去死,可是我连死的勇气也没有,我苟且地活着,甚至想,他走了,说明他是爱我的吧。T再也没来找过我,陈倩说他去了香港,我想不会是这样,他没有走,就在重庆,只是他把我炒了,玩游戏嘛,玩真了,玩麻烦了,就没有意思了。

这就算是结束吧,妈妈,结束了,一切都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