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小园月夜:最优美的校园美文(时文选粹)
5345800000076

第76章 年华

文/古斯米尔

那年冬天,一个孩子第一次用黑白分明的眼睛打量这个世界。我回想起那天傍晚黄昏的落日有一种难以名状的悲怆。此后的许多个日月,落日余晖的阴影在我的生命里挥之不去,伴随着一个女人撕心裂肺的叫喊,幸福而痛苦。

我一直愧对母亲,一直一直……她的痛苦完全归咎于我的出世。母亲生我的时候难产,痛苦了一天一夜,幸运的是最后保住了命,但从此再没能站起来。当我第一次明白母亲卧床不起,从不陪我逛街、吃饭、买玩具等等完全是因为我时,我开始不断地诅咒镜子里那个还算鲜活的稚气未脱的小孩,并且从此害怕与镜子有关的一切。

还小的时候我曾经问母亲,“只要没有我,妈妈你就会好了,对么?”母亲轻轻地搂着我说:“傻孩子,妈妈从没有怪过谁。你是我这一生最幸福的选择,明白吗?”当时的我还不足以明白母爱的伟大,但那种坚定而执着的眼神令我至死难忘。

我慢慢长大,到了足够明白许多事情的年龄。对母亲的愧疚依然不变,但也仅仅是愧疚了。母亲平稳柔和的目光里那种幸福和执着不再晦涩难懂。

我必须做个好孩子,这是母亲唯一的心愿。在那些阳光明媚的日子里,白色的绵羊嗒嗒地踩着湿滑的青石板桥,响亮而欢快,以及少见的古木和窗口对面不高的沉寂的山峦……这一切构成了我记忆中最单纯的美好。嗒嗒的脚步声像支号角,悠长而缓慢地贯穿我的生命。

我的生命像一只透明的玻璃罐子,周围是许多我关心的和关心我的人。他们每人手里捏着一颗幸运星,不同的颜色。我说扔进来吧,装满它,于是我的生命变得五颜六色。可惜这些不是我的,快乐不是,悲伤不是,成功不是,

失败也不是,统统统统都不是。我不停地为别人哭,为别人笑,为别人喜,为别人忧,这些都不是我自己的,我永远永远只是一只透明的玻璃罐子。

镜子里那个开始长出淡淡胡须的影子仿若素昧平生。我就这样告别了自己的童年,那些回忆除了数不清的白昼黑夜以外一无所有。青石板桥上白色绵羊的脚步越走越沉重,远方山峦起伏的轮廓在阳光里透着朦胧的金色,重彩油画不均匀底色辗转铺陈。我站在岁月的这一头眺望,风儿、鸟儿,一切我不曾拥有的东西。

琪琪说,做孩子快乐,这句话在我耳旁百折千回。我一直对“孩子”这两个字嗤之以鼻,于是盼望长大。可是为什么,心里竟隐隐作痛?为什么?我不知道,就像我不知道自己从何而来,又该去向何处。

在网上我扮演各种各样的角色。我用冰冷的屏幕隔绝所有的人情冷暖。一根纤弱的电话线连着一个世界,仿佛一种莫大的讽刺。我站在世界的尽头,目光漠然,一些莫须有的人物在莫须有的空间里忙忙碌碌,像一出永远不会落幕的喜剧。人生如戏,一场摆弄命运的游戏。现实中我们都玩不起,因为无法重来。网络中生与死的轮回有时只需要几秒钟,鼠标轻点,然后你不再是你自己。

很长的时间,我迷失在这种操纵命运的快感中无法自拔,在时间的尽头,我一个人行走。

我的超然物外一直到遇见Sunny才开始土崩瓦解。她说:“阿杰,你是个忧伤的孩子。我说,不!我不是孩子。”阿杰阿杰,我要怎么才能抚平你的眉头呢?她总是这样叹息。那晚上我第一次对着电脑屏幕自言自语然后泪流满面,那些湿润的液体一直流淌着,湿了裤脚湿了衣裳。而这一切只因为一个不知高矮胖瘦是人是鬼的Sunny和一些不知所谓的话。阿杰阿杰,你背负了太多沉重,而你只是个孩子。她这样说着,打了三个大大的惊叹号。我无言以对,那些文字中冷漠以外的东西我自己永远也看不穿。我想我其实是个害怕孤独的人,于是竭尽全力地想留住什么,然而越是如此便越孤独。我开始无法抑制地喜欢Sunny,像很多年前我喜欢白昼的阳光一样喜欢。Sunny笑啊笑的,用各种夸张的符号表示她的雀跃。她说阿杰我知道会是这样的,我就知道。

很多时候我都会莫名其妙地开始想念Sunny,如同想念过去阳光的味道。我向她陈述这些想念的时候她总是笑,一直笑。她说阿杰,当你学会每天都笑时,你就会忘记我了。永远永远地忘记。

不可否认,与Sunny相处的日子很快乐。只有这时我才可以忘记一些东西。一些过去我无法释怀的事物,譬如:阴影、阳光、愧疚。这种遗忘让我如释重负,然后我开始学着快乐,笑是世界上最纯粹的快乐,Sunny说。一直到有一天我终于开心地笑了,但是Sunny消失了,像她突然出现一样突然地从我的生命里消失得不留痕迹。她说当我学会笑的时候便会开始忘记她,她以为我会忘记她的。Sunny是个聪明的女孩,她悄悄地消失,再也没出现,连忘记的机会也不给我,一点也不。那段日子恍若南柯一梦,她什么也没留下,除了脸上的笑容和我的记忆。

再然后我遇见了现在的女友琪。我在想象中拼凑属于Sunny的特征,她全部具备,而那些灿烂的笑容如此熟悉。她在我的身旁从右手跳到左手,然后一直笑着,轻灵得让我心醉。我说:“琪你的笑容真像Sunny。”她说“什么?”是阳光,最美丽的阳光,我说。她又开始笑了,阿杰,你真的是个孩子,她说。

十七岁的最后一个夜晚无比孤独,很多的人在我的周围喧嚣嘈杂,很大声地不断用中文、英文、日文唱着《祝你生日快乐》。但我感到孤独,一种像玻璃一样透明冰凉的东西把我与世界隔离开来,看不见却摸得着,这种感觉让我浑身战栗。我开始不断地想念一些人—母亲、Suuny、琪、小安还有很多人。这种过于专注的思念让我头痛欲裂,但是我无法停止,唯有这样才可以摆脱那种寒冷。我可以清晰地感觉到沥青般粘稠的黑暗在手臂上蠕动,触体生寒。

就像蚂蝗,小安这样说。不同的是蚂蝗贪恋鲜血,而黑暗贪恋寂寞。

那天晚上我一直沉默,从十七岁到十八岁。

有些日子宁静安详,一切不顺心或者畏如蛇蝎的事物无影无踪,阳光洒满世界每个角落,那些明亮的光线平稳而温暖。

我笨拙但很小心地熬一碗银耳莲子汤,看着母亲一勺勺慢慢喝下。也许味道不尽如人意,但是母亲的眼里充盈着满足,她实在是一个很容易快乐的人。于是自己心里也无比的幸福。

和琪一起在东庄高大的梧桐树下悠闲地消磨时间。她一直跳那种很古老的《彩衣霓裳》,穿着普通的衣服跳,CD里放着斯特拉文斯基的《彼德鲁什卡》和弦。旋律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心境。她像只蝴蝶般穿梭在飞舞的落叶中,咯咯地笑着。我告诉她我是那么强烈地爱着斯特拉文斯基,那些赋格奇异而且风格紊乱的曲谱死死地抓住我的感官。于是琪说,“阿杰,总有一天我会把所有的曲子跳给你看。“

我在这些闲散的平静里不断地迷醉并且欲罢不能,我不知道这种快乐还能持续多久,一瞬间还是永远,又或者,这是开始还是结束?

母亲终于没能过完这个并不寒冷的冬天,在一年的最后几天里她离我远去。我相信母亲是带着微笑离开的,就如同我相信sunny也是笑着消失一样。离别是个沉重的话题,尤其是生离死别。那天下着很大的雪,很大很大,尽管天气并不寒冷。一直到最后冰消雪融万默静寂,那些属于母亲的祝福化作汩汩清泉无声流淌。我没有哭。

有时候我傻傻地问琪,“你为什么不走。”琪很灿烂地笑着,有些潸然的样子,然后她就真的走了,乘很大很大的银灰色的飞机,像那些飘着的雪花,而落点是遥远的大西洋的另一边,一个我怎么也看不到的地方。

十八岁的冬天,我所熟识的人一个个消失,像那些雪花一片片飞舞,然后融化了。我看到天边的落日转瞬即逝,那些光线还来不及形成阴影便烟消云散,开始失去很多东西,直到我一无所有。我终于开始不再惧怕黑夜,因为我已经没有任何的东西可以失去,除了我自己,只有我自己。我知道总有一天我也会离开,到天边有很多星星的地方。

看着夜空下闪烁的星辰,像妈妈幸福坚定的目光,还有Sunny的笑脸。“妈妈,我在笑呢,你看见了吗?”我轻轻地阖上了眼,一直笑着。

有些日子宁静安详。一切不顺心或者畏如蛇蝎的事物无影无踪,阳光洒满世界每个角落,那些明亮的光线平稳而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