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张颔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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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夜读天章(2)

张:那时候我只对天文学感兴趣,别的不看。天文学部分,也只是大致懂得,深一步的道理也不懂。“文革”期间住牛棚,一住就住了七年多,除了《毛选》,别的不让看,时间长了,看管我的两个人,见我也没有什么大问题,反而对我起了同情心,只要我不寻死,他们也就睁只眼闭只眼,看什么书都行。于是我就细细地研究起《高厚蒙求》里的天文学部分,还找了些其他书籍参照着看,那时候太原的天空还没有后来那样污染,夜里观察星象,只要没云,许多星宿肉眼都能看到。

为了便于观察天象,我还用《毛选》的硬壳盒儿,制造了一个观测仪。夜间观看天上的繁星,在我来说,跟读书一样有滋味。后来管得松了,能回家了,在家里我有一套观测天象的仪器,用起来很方便。当年太原城里,怕是个人拥有的最高级的观测天象的仪器了。我的高倍望远镜,是法国货呢。一九七三年出牛棚以后,一九七五年六月十八日,还观测过“月掩角宿”的情况。

观察天星最好的时间,古人有个粗糙的标准,就是“始昏”和“大昏”。太阳刚一落山叫始昏,就是我们平常说的黄昏,西天还有太阳的余意,就是所谓的一抹黄色,再过一会儿就是大昏。观察天象最好在大昏时刻,这时天上的星星出全了。现代西洋天文学上叫“晨昏蒙影时刻”,其标准是太阳落到了地平线下六度以后,民间在室外不用照明设备还能工作,叫“民用蒙影时刻”,相当于中国的始昏;太阳落到地平线下十八度时,正是捕捉天象的好机会,叫“天文蒙影时刻”,相当于中国的大昏。

我观察天象,选在大昏以后,这时天空摆上了第一道菜,就是咱们太阳系的成员,即行星,如月亮、金、木、水、火、土,有时看不全。恒星中只有最亮的强一等星和一等星,就是心宿第一、毕星第五、天狼、大角、参宿第四第五等星星。第二道菜是二、三等星,最后第三道菜就上全了,凡肉眼星,就是六等星以上者,都能看到了。

大致从一九八〇年以后,太原的天空便逐渐灰暗下来,乌烟瘴气,夜间的天空几乎连一等星也很难看到了。前几年我曾用古代上梁词的体例,写了一首描述我宿舍四周及上下的氛围,第五段的辞句为:“儿朗伟,抛梁上,青空漫被乌烟障。夜来无计读天章,从使老夫气凋丧。”奈何!

我问张先生,学会古代天文学,或者他说的星象学,有什么用处。张先生说,还是有用处的。对考古的用处,就很大。比如你说现在的包头以北的长城遗址,是赵武灵王时修的赵长城,有什么依据?如果历史记载里有赵人在什么季节,看到了天上的什么星宿,你要是精通古代天文学的话,就可以推算一下,这个星宿,只有在包头以北这个地方才能看到,别处看不到,那就证明赵国的疆域确实到了这儿,也就可能证明这段长城为赵长城了。当然,这只是一个小例子。最近国家的夏商周断代工程,其中一个重要的时间标志,武王伐商的日子,就是靠了古代天文学与现代天文学结合才勘定的。我解脱之后,研究侯马盟书时,也运用了古天文学的知识,勘定了一条盟辞的具体日子。这可不是推测,而是确证,谁都得服气。

我跟张先生正说着,张先生的学生薛国喜来了,彼此点点头,国喜站在一旁静静地听着。对古天文学的事,我总有些听不懂,希望能有个更切实的例证,我说了这个意思,张先生对国喜说,以前复印过的《新莽嘉量铭文跋》在哪儿放着,找出来给韩先生看看。国喜熟练地在柜子下面取出一个纸袋,三两下就翻出一张复印纸,是张先生手书的一篇跋文。见我要抄,国喜说不必了,就把这张拿上好了。张先生将考证的道理说了一遍,我仍似懂非懂。且将此文抄录于后。相信看过这篇小文的人,会对张先生古天文学的造诣会有新的理解。

右录新莽嘉量铭文。考以公元前十八年岁次癸卯,至公元前六十六年岁次戊辰,即自西汉成帝鸿嘉三年到东汉明帝永平十一年,包括新莽积年在内,其星岁交在,属于戍率。余用旋栻,以戍率推之,居摄三年,岁次戊辰,岁星居实沈之次……故铭文中之星岁交在进属于亥率。余以亥率推之,居摄三年岁次戊辰,岁星居于大梁之次名曰启明,与胃、昂、毕三星宿同出入失次见尾。始建国元年,岁次己巳,岁星居沈实之次,名曰长列,与觜觹参二宿同出入失次见箕。与嘉量铭文之岁次在大梁、龙集、戊辰及龙在己巳、岁次在实沈之记,均密合无间。自一九六零年到二零四六年岁星交在,复入于亥率,证之今年岁次丙辰,岁星实测,恰在大梁之次,自公元前十八年到现在,岁星经过二十四次超辰,而复入于同率也。一九七五年张颔记于太原说起古天文学,张先生的兴致极高,伸出手掌,一会儿捏成拳头,一会儿叉开虎口,说:我这小指,相当于汉尺的二寸半,正是王莽货币的长度。握起拳,宽是十公分,去外地观摩什么器物,他们还在那儿看的时候,我握住拳头在那儿过一下,心里就有了确切的尺寸。看天上星象,叉开虎口就是三十度的角。

说到这里,张先生诡秘地一笑,说有个好东西你看看,随即从旁边的抽屉里,取出一叠复印纸订成的本子,上书《天文指掌图稿》。你看看,我休息一下,说罢靠在高枕上阖上眼。

我细细地读下去,说实话,大半是读不懂的,但这“大半”并不是一个平均分布的恒值,遇到能懂的地方,还是一清二楚的。且将我能看懂的部分抄录两段,其中一段解释了用硬壳做的高弧仪的使用方法,可补前面叙述的不足。

图三上用红笔画的子午线是地方子午线。因为要捕捉“中星”,就必须在星宿过子午线的时候。所以必须用地方的正南正北。用现在的罗盘是不准确的,现在的罗盘所指的南北,叫磁子午,而太阳当头照射的地方的时刻,才是正子午。比如在考古工地上遇到要测古墓的方向,和地下古遗址的方向,用现在的罗盘测绘出的,绝不是古人的方向,中间有差距。古代还没有罗盘,但有一定的规律测地方子午线,据说是用“立圭见影”、“周公测影法”……有的考古工地遇到方向问题,应该考虑到磁针与地方真子午的偏差问题。我国在唐宋时,国外还没有磁的指极知识,而中国已知道“磁偏角”了。

我有时需要测量某星某时的高弧时,是用《毛选》四卷本的硬外壳,上面沿边画了一个半圆仪,用针刺个小洞,穿条线,吊一个纽扣。当然,这同样是不科学的,因为高弧应该从地平面算起,我的身高和眼与地平的高度也不知差多少。想起来甚感无聊可笑。当时我住牛棚,完全与世隔绝,住在一个小院子里,还有两个“革命群众”监督着。当然侯、董二同志对我算很客气了。

看了这本小书,我能得出的结论只有一个,对古代天文学这一套,他是真正懂得的,不是装腔作势,欺蒙世人的。这一点最让我服气。同时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这时,张先生小憩之后睁开眼,朝我笑笑。我说,看了这份《天文指掌图稿》,我有个想法,就是,别人常说你是学什么会什么,这话说错了。

张先生欠起身子,脸上多少有些茫然的神态。

我说:学什么会什么,这话听起来很尊敬,说你这个人多么敬业又多么聪明,想学什么,一学就会。这是不可能的。你想学制造导弹,能学会吗?肯定学不会。但是颠倒过来就对了,你是“会什么,学什么”。此话听起来没有道理,但细一想,还是有道理的。只是这个会,不是已然“会了”的会,而是“会心”的会,就是说,你的内心里,已然有了对这门学问的“会意”,学习不过是求证,或是验证。简单点说,就是你心里有这个“窍”,学习不过是开一下这个窍罢了。这也就是为什么,像天文、考古、古文字这些学问,你一学就会,一会就精通的道理。

不说对,也不说不对,张先生只小声喟叹:稀奇,稀奇!

谈的时间不短了,我提议停下来。见桌上有几个铜布(古代青铜货币),拿起来看看。问张先生可是真的,张先生说现在还不能说是假的,在南宫市场上买的,留下玩玩。国喜在一旁插话说,前一向天气好,张先生精神也好,说想去南宫文物市场走一趟。就联系了个小轿车,去了让他坐在轮椅上,推上转悠。一个摊主前,有铜布一小堆,要价三百,搞成二百全要了。还买了个铜笔架,就是这个(指指桌上)。回来张先生挺高兴,说新莽布泉(钱)在历史上很有名,市场上很难见到,这像是真的。但他又有些疑惑,到了下个星期(南宫文物市场每逢周六周日开业),张先生让我再去南宫探访一下,看那个摊位上还有没有成堆的新莽布泉。我去了一看,又是一小堆儿,跟我们前一星期看到的一模一样。

张先生接上说:造得真像,作为实物看看还是有意义的,说不定就是真的呢。

我说:今天原本想不谈正经的就行了,没想到稀里糊涂地又谈了一个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