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张颔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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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夜读天章(1)

九月十五日星期一

前段时间,我自己有事,没顾上来张府。昨天打了电话,今天下午来了。一个多月没见,算是看望,不打算定什么题目,随意聊聊就行了。桌上放着一份《参考消息》,像是刚才还在看着。

前几天山西出了大事,襄汾县新塔矿业公司尾矿库发生特大溃坝事故,死亡二百余人。中枢震怒,上任不及一年的省长孟学农辞职,分管安全工作的副省长张建民免职,县乡两级多人撤职。到了哪儿,都会谈及此事。我以为张先生不会关心这类事件,不料寒暄几句之后,张先生主动提起此事,说在山西当官可不省心啊。我听了想笑,辞职和免职的省长们,此时肯定度日如年,追悔莫及,网上评论也是“晋官难当”,他老先生倒好,用了“不省心”三字,像是在责怪一个当家而出了娄子的晚辈。

接着这个话头,我说起这些年,山西接连出事,加上水资源污染,地表污染,工农业生产又没有大的起色,外地人对山西的观感也大打折扣。张先生说,近来他也考虑过这个问题。觉得这些年来,山西在全国的地位下滑,连带得山西人在世人的眼里也跌了价儿,无论是山西还是山西人,甚至不及三十年代在全国的地位。原因很多,怕与单一强调煤炭生产不无关系。实际上,山西可利用的资源不止煤炭一端,不知当局为何智不及此,虑不及此。说着拿起床边的一本叫《天下山西名人》的杂志(内部发行),手里掂了掂,对我说,地上的山西人掉了价儿,可在天上,山西人还是很吃得开的。

我问此话怎讲,张先生说,他说的是天文学上的事儿。天上的恒星,那几个大的自古就有专名,像金星、木星,还有一些恒星,也有专名,起名的方法有多种,其中一个就是用地上的人名给天上的星星命名。古代着录的人名只有三个,这三个都是山西人。你先看看这个。说着起身,让我看旁边桌面上玻璃板下压的一幅大图,上面标的名称是《古代天象图》。指指这儿,指指那儿,说了起来。

张:一个是傅说(读悦音)。他是商朝高宗武丁时的宰相。《尚书》中《说命》三篇是专门记载傅说的文章。大意是说,傅说初以囚徒的身份隐于傅岩,负版筑墙,用杵夯土,被武丁访得举为相,从而国家大治。历史上称为贤相、圣人,并奉为天星。《晋书·天文志》载傅说一星,在尾宿(尾宿为二十八宿第六宿)之后。《庄子·大宗师》上说:“傅说以相武丁,奄有天下,乘东维,骑箕尾而比于列星。”也就是说此人后来成了天上的星宿。

傅说版筑的地方叫傅岩,在虞国和虢国之间。张其均所着的《中国五千年史》上说:傅说之故居在今山西省平陆县东二十五里。《山西通志辑要》平陆县山川部分说:“傅说在县东二十五里隐贤社圣人涧。”即傅说版筑之处。该县志古迹部分说:“圣人涧有傅说之祠。”

第二个是造父。《史记·赵世家》载造父是我国历史上周穆王的御者,就是驾御车马的能手。《晋书·天文志》上说:“传舍南河中五星曰造父,御官也。”周穆王西狩时,所乘的马车即造父所驾御,曾至西王母之国乐而忘归。闻徐偃王反,又乘造父所驾之车日驰千里,大破徐偃王。周穆王即赐造父以赵城之地,今山西的赵城即是造父当时的封邑。《赵世家》正义上说:“晋州赵城县即造父邑也。”造父即晋国赵氏之始祖,在此基础上赵氏日益壮大,以至与韩、魏三卿瓜分晋国,此后中国的历史由春秋时期进入战国时期。

第三个是王良。春秋时晋人,一名邮无恤,以“善御”而成名,是赵简子(赵鞅)的御者。历史上对他驾御的技术有“控缰、揽辔”等神化般的记载。《史记·天官书》上说:“汉中四星曰天驷,旁一星曰王良,王良策马车骑满野。”《索隐》上说:“王良,主天马也。”《正义》上说:“王良五星,天子奉御之官也。”《韩非子·外储篇》《淮南子·主术训》《吕氏春秋·审分篇》以及《说苑》《论衡》等典籍中都有对王良事迹的引证,特别是《孟子·滕文公》中说:“王良死,而托于驷星,天文有王良星是也。”

这三个历史人物的籍望,都在今天的山西地区。再说一下他们在星球上所处的位置,据伊世同所编的《恒星图表》记载,“傅说”是一颗单星,赤经多少度,赤纬多少度,都有明确的记载。“造父”由五颗星组成,第一星为四等星,其他四星都在六等以上。“王良”也是由五颗星组成,第一星为二等星,其他四星亦在六等以上。

韩:这些星星,普通人晚上能看到吗?

张:地面上的山西人抬起头,能看到天上山西人的身影,会觉得格外亲切。“王良”和“造父”在天球上的纬度较高,都在北纬四十度的北极圈中,相当于北斗星的高度,在太原很容易看到,但也有一定的难度,比如“造父”第一,虽为四等星,但它系明暗不定的“变星”,很难捉摸,而“王良”就非常显眼,它在北极紫微垣的边缘处,附有横跨银河的“阁道”五星。特别是“王良”的附近还有一颗叫“策”的单星,由于它和“王良”的关系,古占星家把它看作是王良所鞭策的马。由于“策”星也是“变星”,所以用它的明暗来象征地下的军事灾异,故有“王良策马,车骑满野”之谚。“傅说”一星的纬度较低,在赤道之南四十度,在夏天观察很容易看到,因为它处于“尾宿”的尾部。尾宿的八、九两星是比较显亮的星,与“傅说”非常贴近,容易判别。

这三个人的星,都在六等以上,在太原地区不需要用望远镜都能看到,俗称“肉眼星”。一九七五年前后太原的天空很清朗,我经常在夜间观星,就等于读书。

说到天上的山西人,还有一个是活着的,席泽宗先生,山西垣曲人,中科院院士。去年,二〇〇七年八月二十日《山西晚报》要闻版上有篇文章,叫《山西籍院士星空留名》,文中说:“国家天文台十七日宣布我国一九九七年六月九日发现的一颗小行星命名为‘席泽宗星’。现年八十岁的席泽宗是自然科学史家、天文学家,该行星发现之日恰逢席先生七十寿辰。”席泽宗先生是中国科学院院士和国际欧亚科学院院士,这次发现的CCD小行星“席泽宗星”,其国际永久编号为第85472号。

韩:以前听你说过,你的一个什么天文观测,还得到席泽宗先生的赞扬。

张:这也是我值得自豪的事儿。是一九七三年底,天文界都传说明年春节前后,太阳表面上会有异常活动,各地天文台都在作监测的准备。我知道了这事,跟我家崇宁说,咱们也测一测。第二年从一月下旬到春节前后,我们连续十几天都监测,最后写成监测报告送到南京紫金山天文台,过后收到席泽宗先生的来信,说“今年一月二十日到二十八日春节前后,您在日面上观测到的现象,的确是黑子,这几天,只有云南天文台和北京天文馆有观测记录,您就是第三家了,实属难能可贵!有些观测资料可补两台之不足”。我们用自制的仪器测天象,能与国家天文台的监测吻合,与历史记载吻合,我和崇宁着实高兴了几天。

韩:你可真是个天文学家了。

张:不能说是天文学家,现代天文学我不是很懂,懂的是古代天文学。古代天文学的特点是,虽不太精确,但对天象的运行,有自己独特的解释。与现代天文学互相发明,难说谁对谁错,就像农历与公历,是两个历法系统一样。我们可说公历纪年更准确些,却不能说农历纪年是错的。

韩:那就叫你古代天文学家了,怎么听着别别扭扭的,好像你是个古人似的。

张:什么学家,只能说是古代天文学的爱好者,研究者。古天文学也可说是星象学。

我问张先生,这一手是什么时候学下的。是不是当了考古所所长之后,为了充实自己的知识储备,才自学了古代天文学。张先生说,早先在樊城当学徒时,就读过一本叫《高厚蒙求》的书。说罢,过到北边的书房里,取来一函《高厚蒙求》,清嘉庆十四年云间徐氏刊本,一函四册。着者徐朝俊。

张:徐朝俊是徐光启的五世孙,清代松江府人,生性聪慧,精通天文算学。创制“龙尾车”,灌田功效很高;又自制多种仪器及钟表,为松江地区早期造钟表者之一。嘉庆十四年(公元一八〇九年)着成《高厚蒙求》,包括《天学入门》《海域大观》《中星表》《天地图仪》《自鸣钟表图说》等九种。

不久前看过一篇文章,四川有人拿上书中的古星图求教流沙河先生,流沙河很兴奋,指着图中北斗七星旁一颗叫“辅”的星说:“古代罗马人招考士兵时,就叫他们用肉眼看这颗星,谁能看到并指出其方位,就算是眼睛好,合格了。”流沙河还告诉这个人,中国古代一般是不准私学天文的,统治者认为天文即天机,所以天文知识一般为古代的大祭师或是国家专门机构如钦天监掌握。在古代,查出你私藏这两幅星象图,会吃官司的。

我信手翻看《高厚蒙求》,里面全是图谱,让人眼花缭乱。我惊奇地问:在樊城当学徒的时候,你就能看懂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