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张颔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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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盟书的发现(1)

六月三十日星期一

上次谈到侯马发现了朱书文字,我知道好戏开场了,今天下午通电话得到允许后,早早就到了张先生家里。似乎看出了我的心思,张先生笑笑说,你这个人呀,真是无利不起早,见利盼天黑——今天还早,当下黑不了。我说,我不是盼天黑,是盼天亮,上午就想来,有事耽搁了。张先生不知道的是,今天我是有备而来,往日瘪瘪的皮包,今天鼓鼓的。坐定后一边往出掏一边说,怕谈到盟书,实际还是想早点谈到盟书。张先生嗬荷一笑,身子往前移移。

韩:这些日子看资料,我发现,侯马盟书的发现,整理,参与人员的组合,似乎冥冥中全是天意。就像一个大战役一样,早在多少年前,就开始部署兵力,向着既定目标运动,一旦强敌出现,立即聚而歼之,一切都是那样的自然,那样的充满着诗意。又像是一部好莱坞探宝大片,各路英雄汇集,历经艰险,探得宝物。就差有一个美女了。

张:你这是写小说吧。

韩:不全是想象。你的情况不用说了,山西古籍出版社新版《侯马盟书》封面署名人,还有陶正刚先生和张守中先生。你们三个人,可说是黄金搭档,各有所长,各有所司,离了哪一个,这场战役就不会打得这么漂亮,或者说,这活儿就不会做得这么完美。先看三人的来路,你是山西人,自学成才的古文字学者,正刚先生就不同了,江苏无锡人,南开大学历史系一九五七年毕业,学业优秀,先分配到中国科学院考古所,一九六一年“下放”到山西文物工作委员会,又被派到侯马工作站,从事考古发掘。守中先生呢,出身书香门第,少小师从邓散木学习书法,又师从商承祚学习古文字学,一九五六年来到侯马文物工作站,是工作站的筹建人之一。后来他的书法功夫,在描摹盟书文字,编制字表上,得到大用场。从年龄上说,你是一九二〇的生人,陶和张,一个是一九三六年,一个是一九三五年。这年龄结构多好!

张:照你这么一说,还真是这样。

韩:我们虽是访谈,但我最看重的还是文字材料。天下事真是奇了,前些日子,我还想着该不该去采访一下陶正刚先生,毕竟发现盟书时,他在现场。昨天下午我女婿整理家里一个小房间,为外孙作小书房,书柜里一个塑料袋子,里面是会议资料,问有没有用处,若没有用处,就放在废纸堆里处理掉。我多了个心眼,打开看了,你猜里面是什么。

张:我怎么能猜得出来,你说吧。

韩:是二〇〇五年秋天,我去侯马参加“晋文化暨侯马盟书出土四十周年研讨会”带回的资料。会上发了一大袋资料,也没怎么看,拿回来塞在书柜底层再也没有动过,不迟不早,昨天给翻出来了,够奇的吧。里面还有你一篇呢。

张:我没去啊。

韩:人没去,文章去了,叫《祝贺侯马盟书出土四十周年》。

张:想起来了。他们邀请我去侯马,年龄大了,腿脚不便,就写了这么篇东西,表示祝贺的意思。

韩:我觉得这篇文章还是有价值的,一是说六十年代初在侯马开展发掘的组织机构,二是由于陶范的出土,加上前人与今人的考察,你已断定侯马即晋国古都新田,有遗址遗物发现是迟早的事。我念一下你听。当时的组织机构是这样的:

一九六〇年,平阳机械厂建厂,厂址选在了堆积丰厚的晋文化遗址上。因此,国家文物局把侯马作为全国考古发掘的重点地区,抽调全国的一些考古人员到侯马开展工作并成立了考古发掘委员会;主任委员是当时侯马市委书记刘煜,副主任委员有两个,一个是山西文化局副局长景炎,另一个是我,我同时兼任侯马考古工作队队长,副队长有三位,即国家文物局黄景略同志,中国科学院考古研究所张彦煌同志以及侯马工作站站长畅文斋同志。当时,国家文物局副局长王书庄以及谢辰生、陈志德等同志也常来工地视察指导工作,可见当时侯马工地的重要性。

张:这是事实。你说我断定侯马即晋国古都新田,这我同意,好多人都是这个看法;说我断定必有重要文物发现,可不能这能说,这是两回事。有许多古都遗址并没有什么重要遗物发现。发现有其偶然性。发掘出盟书,正刚和守中是有功劳的。尤其是正刚,当时正在工地,我听说盟书石片刚出土,工地上帮助探查的学生见了稀罕,你拿他拿全拿走了,正刚知道了赶去说服同学们又交回来。

韩:在我从侯马带回的资料里,有一份《侯马盟书的发现与整理侧记》(回忆录之二),署名张守中、陶正刚,对发现这天有详细的记载:

珍贵文物盟书的出土是在一九六五年十二月中旬,张守中同志清楚地记得初次见到盟书时的情景。那天陶正刚同志正在工地值班,张守中吃过午饭,步行去工地换班,在侯马火车站南道口东侧,与陶正刚相遇。数九前夕北方野外的气温已降到零度以下,可想而知十分寒冷的。不知是因为天气冷若冰霜还是因为发现了珍贵文物,陶正刚同志脸色通红,见了张激动得几乎连话也说不出来。他从背包里取出用手帕包着的石片给张看,但当时张守中首先注意到的却是他正在颤抖着的手。石片上的朱色篆体文字(应称为六国古文)是清晰的,石片以及文字的数量都相当可观,张守中当时意识到这是一项重大发现,心情为之振奋。陶正刚同志又向张简要地介绍了盟书出土的现场情况:在电厂基建工地有曲沃县农业中学的师生在参加勤工俭学劳动,同学们在取土中首先碰到了盟书,一件件带土的石片,上面隐约有朱书字迹使同学们感到新奇,这个拿一片,那个拿一片,出土的盟书立时被分散了。陶正刚同志及时得到了消息,立即察看了现场,随即通过老师向同学们宣传保护珍贵文物的重要意义。经动员,已经分散了的盟书,重新又汇集到一起,这就是编号为第十六坑的第一批六十件盟书,其中包括十六坑三号篇,后来被郭沫若院长认为是盟书总序的一件重要标本。晋国是周代的重要诸侯国,铜器铭文或文物上文字资料奇少,从五十年代中期开始发掘晋国晚期都城新田——侯马市晋国遗址起,十余年基本很少见到有关文字资料的出土。我们天天盼望的文字资料终于第一次在我们手上发现了,并且篇幅很多,文字内容丰富,字数数量多,把陶正刚同志激动得流泪,连话也说不清了。事情已经过去若干年了,回想起这一段往事,实在后怕,倘若动员收回工作迟在下午或次日,那么六十件盟书能否安全无恙地收拢还是个问题。及时宣传文物政策,回收珍贵出土文物的功劳,是应该记在陶正刚名下的。

守中和正刚两先生都有功劳。如果那天上午是守中先生在工地,也会这么做的。

张:他俩都是优秀的考古工作者。

韩:下来一个问题,恐怕就不是这么简单了。我发现,你是怎么去工地的,又是怎么参加盟书整理的,两人的叙述与你的叙述不尽相同。按说这个问题并不重要,毕竟一九六五年刚发现盟书时,你就去了,毕竟一九七三年重新启动盟书的整理,你参加了。但是这些不尽相同的叙述还是让我感兴趣。

张:参照各家说法,概括一下不就行了吗?

韩:不,在这种事情上,我倒想各存其说,各是其是,因为它们都离事实不远,不过各自略有侧重而已。这种差异,既可看出其时社会的情状,也可看出人性的特质。最为可贵的是,这些差异,都没有违拗了知识分子的良知,反倒见出了人性的丰富。记得你在一篇文章里说过“多闻阙疑,慎言其余”,我取的正是这种态度。

张:哦,这里头有这么大的学问,我还真想听听。

韩:先说你是怎么到侯马的,再说你是怎样重新参加盟书整理的。我不说了,还是看资料吧。你的学术文集后面附有《张颔传略》,降大任先生写的,文末特意附了一笔,“本文完稿后复经张颔先生审阅核对”。换个说法就是,降先生的所写,也可视为你的所述。说到盟书出土,书里是这么写的:

“四清”之前,一九六〇年以来,山西侯马市发现有东周晋国文化遗址,开始发掘出不少有价值的文物。一九六五年底,张颔听到盟书出土后便向组织上请了七天假,奔赴侯马遗址现场考察这批重要的文物。实际只花了五天时间,就对当时刚刚出土的少数资料进行了全面研究,写出了《侯马东周遗址发现晋国朱书文字》一文,这是他专门研究侯马盟书的发端。(《张颔学术文集》第二三七页)

我所以重视这条材料,因为他比较早。降文后面标着时间,一九八五年九月。再看二〇〇五年九月你写的《祝贺侯马盟书出土四十周年》里是怎么说的:

一九六五年冬,在原平四清工作队我听说侯马出土了大批带文字的石片,我即向工作队请了七天假,赶赴侯马。在侯马的五天时间,我仔细观察辨认了这批石片标本上的文字,并写出了《侯马东周遗址发现晋国朱书文字》一文,谢辰生同志便把文章带到了北京,我随即返回四清工作队。郭沫若同志看了这篇文章后也撰写文章并确定为“盟书”文字,和我的文章同时发表在《文物》一九六六年第二期上。

也就是说,整整二十年间,你没有倒过口。要点有二,一是在“四清”工作队听说的;二是向工作队请假来到侯马。同一件事,在张守中、陶正刚共同署名的《侯马盟书的发现与整理侧记》里,是这么说的:

侯马出土朱书文字的消息很快传到了北京文化部文物局,文物局立即派谢辰生先生来山西侯马。当时交通很不方便,去侯马必定要到太原换车,路过太原市,谢先生来到山西文物工作委员会张颔主任家小憩,适逢张颔主任从原平四清工作点回到太原养病,正卧床休息。谢先生把这个重要的新发现告诉张主任,张主任顿时精神振爽,立即起床和谢先生一起坐上火车,熬煎了一夜到达侯马文物工作站。当年干部出差基本上是不允许坐卧铺的,都只能坐硬板车,太原至侯马需坐十余小时才能到达。会同侯马文物工作站畅文斋站长等许多同志共同查看了盟书标本,巡视了发掘工地。张颔先生立即动手,赶写了一篇文章,简略介绍了盟书出土情况并作了初步考释,同时提议让张守中同志试摹文字。

跟你的说法稍为不同,一是盟书出土是谢辰生到了太原才告诉你的;二是你与谢辰生一起来的。怎么知道的,并不重要,你的职务和兴趣,都会让你及时知晓这一重大发现。怎么去侯马的,属基本事实,该不会不记得吧?

张:我是独自去的,我到了侯马,谢辰生已经在那儿了。他们对我的事情比我知道得还清。我是向工作队请的假,用不着惊动他们。这些话,我先前也听说过,还是古人说的好,“大行不顾细谨,大礼不辞小让”。你也别做判断了,就让两说并存吧。

韩:我还想问个业务上的问题,你别见怪,我是确实不懂。这个问题是,山西的侯马有了重大考古发现,应该是山西文物局先知道,还是北京的文化部文物局先知道?有没有个报告程序或是工作纪律?

张:当然是山西文物局先知道,再报告中央文物局。这是常识,还用问吗?

韩:好,我明白了。再一个事,是“文革”中你怎样又重新参加盟书整理。这回先听陶张二位是怎么说的,还是在《侯马盟书的发现与整理侧记》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