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张颔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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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原平“五清”(1)

六月二十六日星期四

说说四清吧,下午去了一坐下我就这么说。张先生揉揉手指,像惯常那样微微一笑,意思或许是,由你吧,便讲开了。

山西四清,全面展开,是一九六四年的事。这年十月,我们开始集中受训,十一月分派下去,我去了忻州地区原平县。当时忻州是个总团,原平是个分团。团下面还有队,工作队。正规的叫法是,社会主义教育运动工作队,简称社教工作队,因为主要工作是“四清”,又叫四清工作队。我在张村,是张村工作队的队长。手下有十几个工作队员,有省上机关的,也有地区机关的,县上机关的。

怎么会选上我当队长,我也不知道,想来我是省文物管理委员会的副主任,又是省考古所的所长。那时用人,讲究干部级别,我是老十四级,当个工作队长算是低就了。不过,我这个材体,也只能当个队长。

可能我年龄大吧,给我分的这个村子,就在县城跟前,东北方向五华里的样子。原平旧县城在崞阳,很长时间就叫崞县。一九五八年县城搬到原平镇上,就叫成原平县。现在叫原平市。

四清那一套,集训时就学过了,什么扎根串联,访贫问苦,明明解放多少年了,全是共产党的天下,弄得鬼鬼祟祟的,跟解放前做地下工作似的。四清,说白了,就是整顿农村干部队伍,把那些四不清分子,也就是所谓的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清理出干部队伍。采取的方式,一是揭发,这是底下的,暗里的,二是批判,这是会上的,明里的。

张村的干部,还是比较好的。也有有问题的,不多,不外是多吃多占,借了公款不还。还有两个有男女关系问题。这种事,在农村不是什么大事,从来是民不告,官不究。有些工作队,把这个事儿当成大事,又是开会批斗,又是组织处理,弄得乌烟瘴气。

张村是个大村子,有两个生产队。一个队里的问题稍为严重些,也夹杂些家族矛盾,宗派斗争。到了冬天,该着批判定性、退赔处理了,上面不断督促,各村的运动,一下子升了级。有的村(工作队)封了四不清干部的门,有的推走了人家家里的缝纫机、自行车。团部就在原平,我常去开会,每次去了总能碰上别的村的工作队队长,领上队员和积极分子去团部报喜。有的敲锣打鼓,有的还抬着清来的缝纫机等物件。

一次开完会,分管的副团长问我:“张所长,你们那儿怎么没有动静啊,是不是回到自己村里,撕不开脸面啊?”自己村里云云,是说我姓张,又到了张村,等于回到自己村里。是开玩笑,也是批评。我也笑呵呵地说:村里不是没有问题,有个队长占用公家的钱不少,退赔一时也退赔不了,我已让他写了还款计划,保证明年年底全还了。其他人就没问题了吗?想不到他倒步步紧催。我说,干部里头,不是中农,就是贫下中农,连个富裕中农也没有。借钱最多的一个是贫农。逼得太紧了,阶级阵线搅乱了,我可担不起这个责任。

我担不起,他也担不起,往后再见了也不催我了。

上头不催了,村里的几个积极分子又不满意了。有的说,他已缴了入党申请书,运动过后还想入党哩,运动中没有突出表现,入党的事怕要黄了。也有的是跟大队干部有矛盾,想在运动中狠狠地整对方一下,出口恶气。有个出身雇农的中年人,就属于这种情况。会上气势汹汹地质问我,说我是老右倾,“面不慈,心太软”。老右倾这个说法,是工作团开会时,有的同志给我提的意见,不知他是从哪儿听来的。想来是工作队里的人给透的气。

我也没有批评他。散了会,把他叫到我住的地方,跟他说:你说我是老右倾,没有关系。明天我就左起来。那个大队干部的问题,就那些,不过是多借了大队的钱,再就是一点男女关系。我把他整上一顿,运动一完,我回到省上,还是我的考古所所长,你想过你没有?现在谁都知道你是积极分子,一直跟他过不去。你只有一个女儿,还嫁到外村,他可是有三个儿子,个个都是生货,真要处理了他父亲,往后三个儿子能饶了你?

这一说,那中年人一下子明白过来,连声说,还是张队长真正关心他这个雇农。并表态说,他不是心眼多坏,实在是感谢毛主席共产党领导贫雇农翻了身,想为毛主席共产党出些力气。既然张所长这么说,他就不闹腾了。几个积极分子不闹腾了,村里就安宁多了。直到我们撤离,张村都没出什么事儿。

团里对我有些看法,报告到总团,想不到的是,总团还表扬我,说我严格执行党的农村政策,没有过激行为,说我这个队长工作细致,有政策水平。后来村里还有人来太原看望我,说有的村子四清过后,宗派矛盾加深,多少年都和睦不起来,张村没有这种四清后遗症。那几个四清中受到批评的干部,也心服口服。

我哪有什么政策水平,不过是不愿意整人,不愿意瞎折腾罢了。张村的一位大队干部,我也开会批评过他,过后他对人说,张队长在咱们村搞运动,跟那些二杆子不一样,政策掌握好,为人心眼好,上头下头都能交代得过去,“心心也熟了,皮皮也没焦”。

在张村,没事了也会写写诗,抒发自己的情怀,记得有首诗前几句是这样的:

我来古代州,夜发原平道。

沱水寂无声,月色临蒿草。

这是半首诗,下面还该有几句,写不出来了,一直再没写。在张村我还做了件大事。

一去了张村,就发现这是个文化蕴含极为丰富的村子,有些文物就在地表上,比如古长城遗址,烽火墩,碑刻。怎么会派我来这么一个村子呢?好像哪个领导同志,故意给了我这么个文化考察的机会。当时心想,谢天谢天,一定要趁此机会,在这儿做一次详细的文化考察。这也是对自己这些年,读书学习功夫的一个检测。以前也做过文化考察,比如对长平古战场的考察,那时还没有入了考古这一行,只能说是结合实地作文字上的辨析,还说不上是真正的文化考察。好些规矩都不懂,好些术语都不知道。

张村考察,可说是我进入考古这一行后,做的一次正规的古文化考察。用了六七个月的时间,从一九六四年十一月进张村开始,到一九六五年六月这一期四清结束,转到另一个村为止。

先说一下张村的地理和地貌。

前面说了,张村位于原平县城东北五华里,也就是二点五公里处。东北为磨头村,东南为东营村,西北为武彦村,张村居三村中心,辐射距离各一公里。村东通向滹沱河岸边,有毛家梁和碾坡梁两条道路,西南通往原平城里的,有南泉和范家玮两条道路;西北通往武彦村,有后河、冀家卜城道、大马地等七条道路。这些道路的名称,沿用时间很长,绝非近四五十年(就当时的时间说的)所开踏的蹊径,也绝非古代的通行大道,而是村与村之间和垄亩之间的便道。清朝以前的通行大道,当在张村西南二至三公里处,就是由原平通往崞阳镇(原崞县县治)的大道。原平在明清时期,设有驿站,介于忻口、崞县之间。沿路烽堠遗迹,历历可见。

有了要搞古文化考察的想法,下次从太原回来,就带来了经纬仪、天文望远镜等小型仪器。

经过我的测定,张村方向三百三十四度。崞阳、原平一带的古庙、民居和崞阳旧城的方向均偏东,大约三百二十度至三百三十左右。根据我对地貌的观察,方向偏东的原因,盖与当地山川走向有关。主要是由于滹沱河的方向,在崞阳、原平一带为东南流。两岸高山、丘陵、台地等均顺乎此势。古人傍水而居,滹沱河沿岸古代遗迹不少,张村滨河当无例外。

张村在平川地,海拔七百公尺,地理坐标东经一百一十二度三点五分,北纬三十八度七点六分,稼禾蔬菜较全,唯地势下湿,土薄风多,一般在地表下一公尺左右见水。每到春天,村中巷道行走需穿雨鞋,群众盖房、筑墙,一般不挖基槽,土地冬天冻成坼,春天消融后又能下陷,故房屋不甚牢固。这和历年来长城外沙碛南移有关。近年发现长城外草原跳鼠已蔓延到原平、定襄一带,原平附近小沙丘增多,滹沱河沿岸沙碛增厚,地下水位上升。一九六三年在武彦村出土的东周货币的层位,即在距地表深不到一公尺的地方,证明二千年以前战国时,现在的武彦一公尺以下还可以埋藏器物,当时的水位并不像现在这样高。而张村与武彦相距仅一公里,情形当无区别。

张村东南一公里东营村,有两座小山突起,像两个乳峰,上有明代的两个堡垒,呈油篓形,群众叫“油篓山”,像是远古洪水沉积之遗存。滹沱河的泛滥线,东岸到不了峙峪村脚,西岸到不了张村碾坡梁。而峙峪村和碾坡梁,均有古代文化遗迹发现,正合古人傍水居住的规律。这表明,东自峙峪西,西止张村碾坡梁东,在这零点五公里宽的河床正中,正是近两三千年来,或更早一些,滹沱河泛滥游移的范围,而在此期间滹沱河没有改道,这一带古文化不致有大的破坏。地势下湿,地层不清,又给考古工作带来一定程度的困难。

张村周围沙丘甚多,考察其成因,当为历年来风沙所堆积。这个结论获得的根据,一是张村西零点四公里多的“弓进芝玮”,当地称坟为玮,存有墓碑一通,碑身大部分沉埋沙堆中,只留碑额,经拨剔发现“大清嘉”三字。清代嘉庆时所立墓碑,仅一百六十来年积沙即高二公尺左右。再是张村西约一公里处,弓氏“南院坟”地,墓葬中有大清咸丰六年(公元一八五六年)之墓碑已被风沙沉埋一点五公尺左右。沙丘坡度为零点八至十二度。这就证明埋葬时的地表并不和沙丘高度相平衡,而接近于现在的地表。因此可以推断,古代的遗物保存在现在地表之下当属不少。

先看张村周围的古文化遗迹。

由原平到崞阳的古道沿途明代烽火墩台很多,武彦村南北各一,张村北也有一个,残高四点一三公尺,呈方形,边长七公尺,方向十八度,夯土层厚度十二至二十六公分,接近根基处较厚些。为平夯法,外砌以砖,大部分已剥落。明代建国后,除大事修筑长城(边墙)外,沿长城设九边重镇,这些边镇普立烽墩。“山西镇”为九边重镇之一。张村墩台附近的瓦片和现在的瓦式接近,唯稍厚一些,正反面均无纹缕,为明代遗物无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