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张颔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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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壶”里做道场(1)

六月五日星期四

整整一下午,从《庚儿鼎解》谈到《陈喜壶辨》,话题没离开张先生的这两篇文章。重点在后者。

韩:翻看你的文集,我发现你还是喜欢跟人辩论的。

张:是吗?我一直觉得自己是老老实实做学问,不跟人辩论。

韩:可你一起手,做的就是辩驳文章,比如《陈喜壶辨》,后来还有《“贝丘”布文字辨正》《“贵海”铜印释文正误》《镜铭释文正误》《太原段帖释文指瑕》,不都是辩驳文章吗?

张:有的是辨正,有的只是个由头。

韩:看你的学术文集,觉得自从“鸟书戈”之后,你的学术文章进了一个层次。有两篇真是好。

张:哪两篇?

韩:《陈喜壶辨》和《庚儿鼎解》。这两篇文章,能看出你后来的学术风格。

张:你是说,从这两篇小文章,就能看出我后来形成风格的考证方法?

韩:是的,可用精细二字概括。我注意到这两篇文章的写作时间,《庚儿鼎解》发表在一九六三年第五期的《考古》上。《陈喜壶解》发表在一九六四年第九期的《文物》上,这样的文章去了就会安排发表,也就是说,一九六四年夏天你还在写文章。这年十月你就抽到“四清”工作队集训,不久就进村了。接下来就是“文化大革命”。可不可以说,“鸟书戈”那篇,是你考古学术生涯的肇始,而这两篇文章,才是你一生事业的分水岭。如果说此前你还是个懂业务的领导干部,有了这两篇文章,就是一个文物考古方面的专家。具备了这个资格,后来挂帅整理《侯马盟书》,就成了顺理成章的事儿。

张:你这个分析有道理。从一九五八年担任考古所所长,这些年我一直在钻研业务,巴望自己能成为一个合格的考古学者。

韩:你看,这些年山西的考古发掘在不停地前进,你也在不停地前进,发掘需要考证才能见出更大的成绩。就像两个人都在往前走,总会在一个路口遇上。侯马盟书的发现,就是这样的十字路口。今天不着急谈盟书,还是说说你怎么在“壶”里做道场吧!

张:怎么说我这是壶里做道场呢,同样的意思,说“壶里春秋”不好吗,也暗合了“皮里阳秋”的说法。

韩:我的这个说法,是从“螺丝壳里做道场”套过来的。壶里做道场,虽说地方逼窄些,但能在这么小的地方做开道场,得有大本事。至少你是在这里练下了大本事。还是先说“庚儿鼎”吧。

张:这事儿我记得清楚。侯马上马村有个东周墓群,一九六一年省文管会和考古所,做了一次考古发掘。十三号墓出土铜器最多,其中有两个大鼎,大小相同。看看书(翻出《张颔学术文集》),口径是四十厘米,足高十六点五厘米,腹部有两层蟠螭文,中间绹索纹相隔。两鼎花纹、铭文大致相同。铭文三行二十九字,在腹内,断开是:

隹正月初吉丁亥王之子

庚儿,自作飤緐,用征用

行用龢用鬻,眉寿无疆。

同徐。从铭文上看,这是徐国的器物。铸鼎者是徐王的儿子,按业内规矩,可叫做“庚儿鼎”。那些年我对青铜器的着录做过研究,查看了一些资料,对这一对鼎的来路就有了大致的判断。

《两周金文辞大系图录考释》是郭沫若早年在日本完成的一部重要的着作,权威性很高。书中着录了七件徐器,跟我们的庚儿鼎文字风格大致相同。徐国七器铭文都有韵,此鼎也一样。细看鼎上文字,笔势流畅,舒朗奔放,与七件徐器中的沇儿钟和王孙遗者钟非常相近。庚儿鼎中的“庚”字,与沇儿钟铭文“徐王庚”三字中的“庚”字写法非常相近,两器上的“儿”字也非常相近。还有一些相近的字就不必说了。关键在于,这个“庚儿”在徐国王室中排在什么位置。

郭老《大系》的考释,对徐国七器排列了先后次序(指指文集里《庚儿鼎解》一文)。前面的对比别看了,重要的是这一段。你自个看吧。

张先生有点累了,仰靠在垫高的枕头上闭目养神。我接过书看下去。这段文字是这样的——

此次侯马东周墓所出土庚儿鼎,与沇儿钟铭文中“徐王庚之子沇儿”的徐王庚当为一人。因之,它在文字风格上和沇儿钟、王孙遗者钟极相近似。但在时间上,庚儿鼎较沇儿钟要早一些。如前所述,徐王鼎和宜桐盂是较早的徐器,宜桐是前器徐王之孙,当铸造于同时,二器文字风格相近,比较端庄浑厚。庚儿鼎是徐王庚为世子时所作,沇儿钟是庚儿为王时其子沇儿所作。此二器时间先后衔接,文字风格由规正变为豪放。王孙遗者钟的文体既与沇儿钟“如出一人之手笔”,遗者自称王孙,很可能是徐王庚之孙,亦为徐王庚在位时之铸造器。如果遗者是容居的话,那末容居往吊于邾,他代表的或许是徐王庚或其子沇儿。因此,庚儿鼎、沇儿钟和王孙遗者钟应在春秋中叶以后,即郭院长所说“与鲁襄公同时”。

由上所述,侯马所出庚儿鼎,不但为徐器增加了一件新材料,并且使已着录的徐器的相互关系得以更明显一些。

至于这个庚儿鼎怎么到了晋国,还有墓主人的身份,张先生文中亦有考证:

由以上引述不甚完备的材料来看,可知徐与邻国接触最多的是吴、楚两国,其次是齐。我们没有找到徐与晋有过什么来往,既未一同参与盟会,也未有过战争。因此,为何会在晋国出现徐国的铜器,成为问题。由两鼎铭文来看,它们不是媵女之器,所以可能是通过吴、楚等国的关系辗转流入晋国的。

徐与吴、楚、齐的关系,或友或敌,时常变化。吴有时伐徐,有时救徐。楚既与徐、蔡等共同伐吴,有时又伐徐。齐亦伐过徐。徐最后在公元前五一二年为吴所灭,徐子章羽流亡至楚,作了楚的附庸。与徐有关系的楚、齐、蔡等,都与晋有过战争与盟会的关系。特别是吴与晋更较密切。通过这些关系,徐器流入吴、楚,再由吴、楚流入于晋,都是很可能的。关于诸侯之间以宗器相赂,《左传》屡有记载。

歇了一会儿,精神好些,又坐了起来。

张:侯马第十三号墓主人的身份,当时没有看到其他文字材料,不易推断。这个墓规格不大,随葬品数量也属中常,还称不起大墓,恐非晋国君卿显族之墓。晋国从平公以后,三卿强大,但晋室仍然维持其奢靡的排场,若为晋公族之墓,应该不会如此简单。但墓中出土了别国的较大的宗器,则又非一般人而可能是晋国大夫一类人的墓。墓中随葬的别国宗器,可能由晋侯受赂于他国而转赐其臣下的。《左传》有记载,襄公十一年郑“赂晋侯以……歌钟二肆及其镈磬……晋侯以乐之半赐魏绛”。也可能是接受别国赠予的,如《左传》襄公十九年,鲁“贿荀偃束锦加璧乘马,先吴寿梦之鼎”。

前面说过,庚儿鼎与沇儿钟、王孙遗者钟为同时之器,它们可能作于鲁襄公(公元前五七二——前五四二年)时,正当晋悼公、平公之际。此时期,吴季札、郑子产和齐晏婴都到过晋国。庚儿鼎之入晋,或许在这个时期。

张先生说话的当儿,我不由得想,《庚儿鼎解》毕竟只是一种印证,有“徐王之子庚儿”的既有铭文,等于给了个路径,只需照直前行就是了。真正见出张先生考证功夫的,该是一年后在《文物》上刊出的《陈喜壶辨》,那才叫个精彩。果然,一提陈喜壶,张先生就精神一振,眼睛也亮了起来。

韩:我发现一辩驳个什么,你特来精神。

张:“余岂好辩哉,余不得已也”。山西的这么一个铜器,让人家说来说去,我们自己提不出一个看法,太丢人了。我这个考古所长脸上也无光。

韩:记得以前聊天时你说过,嵩山一个庙里的墙上有首诗,其中两句是“争似满炉煨榾柮,漫吞吞地煖烘烘”。这篇《陈喜壶辨》虽有点激愤之作的意思,但从考证的态度上说,却是“漫吞吞地煖烘烘”。

张:你算是说对了。考证这种活儿,不能急,急了不定哪儿要出丑。这个壶是山西博物馆的老家当了。还是省政府文物室的旧物。我记得清楚,一九五二年的时候,太原有个古董商人叫王复元,我们叫他王掌柜,手里有这么件铜器,文物室的何泽农先生知道了,买了过来。再后来文物室撤销,这批铜器就归了省博物馆。我有时去省博库里,见了这个壶总觉得很亲切。至于考证,从没有想过。有人做过研究,断定为田齐之器,铸造风格还是拿不准。最重要的是,铭文多处剥落锈蚀,难以解读。都知道这是个正经课题,该做深一步的探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