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张颔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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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流转京津冀(1)

四月二十二日星期二

去时带了一本新出的《都市》杂志,上面刊有我的文章,叫《一本册页簿子》;张先生曾为我写过一本册页,写的是他最得意的《僚戈之歌》等三首旧体诗。张先生看看说,你是什么也能写成文章。我笑笑说,还是你老有可写的地方。

靠墙的桌子底下,有个纸箱子,里面卧着张先生心爱的波斯猫,正在酣睡,轻轻的呼噜,欢欣地响着。看了一眼,我想,孤独的老人,总爱养个小动物,解解心烦。见我看他的猫,张先生说他从小就喜欢小动物,自幼没爹没妈,觉得小动物最亲。说罢特意指了一下纸箱子的侧面,说你看那儿写的什么。

弯腰看去,竟是“养心殿”三字,墨笔写的,且是那种周正的馆阁体,一看就是张先生铆足了劲写的。我笑了,说,这要在封建时代,是要杀头的,养心殿是紫金城里皇上休憩的地方,你给你的猫窝叫了这么个名字,岂不是犯下欺君之罪。

它是皇上,我是太上皇啊。张先生笑了。这样的玩笑正对他的脾性,也可说搔到了痒处。

张先生要翻看《都市》杂志,我说,放下以后看吧,今天我们还是谈你的事。张先生说,我的事讲起来没个完。你提一句,我就说上一大片,真是小叩而大鸣。

我说,这也是我会叩,能叩到响处啊。

这些日子,我发觉,张先生是很愿意跟我聊天的。不光是因为我要写他的传记,问得细致,谈得轻松,也是因为,他这儿虽说时常有人来,大都是有所为而来,不是求字,就是照相,最纯洁的,还要数他的几个弟子,也多少有请益问学的心理。像我这样,过去来了只是胡诌八扯,现在来了也只是限定了范围的胡诌八扯,在他来说,精神上要愉悦得多。这也就难怪,稍长时间不来,他还要让薛国喜或是保姆,问是不是病了,一听这话,我就知道该来一趟了。

张:说到哪儿啦?

韩:接着说去北平吧。

略加思索,就说开了——

去北平,我是坐飞机去的,这是我头一回坐飞机。太原叫围住了,只有飞机能进来,能出去。说起坐飞机,想起一件事。你是山西大学毕业的,听没听说过,解放前山西大学全校学生坐飞机去北平的事儿。

韩:怎么可能!解放前,山西大学少说也有几百学生,怎么会一起坐飞机去北平。

还真是有,张先生接着说,他也是去了北平才知道的。一到北平,就见了杜任之,杜先生请他吃饭,饭桌上说得最多的,就是这事儿——

这事儿在太原就听说过,将信将疑,这会儿杜先生说了,才相信是真的。去北平之前,他是山西大学法学院的教授,有些事就是他经手办的。在晋西的时候,出了孝义讲话的事,阎锡山把他打发到山西大学当教授。我是跟上随部工作团回来的,等于是跟上长官部回来的,一路平安顺当。大学就不行了,直到第二年春天,几经挫折,才绕道陕西韩城回到太原,在侯家巷原校址复课。

平安了两年,到一九四八年夏天,晋中战役失败,太原成了一座孤城。阎锡山不住地宣称要与太原城共存亡,山西大学的学生们不干了,说这不是要让我们给你当炮灰吗?先是罢课,罢炊,闹腾了一阵子,成立了山西大学迁校委员会,要求省政府将学校迁到北平,以保证学生的安全。孤城之下,火车已不通了,怎么去?只能是坐飞机。这可不是说着玩的,当时全校文法理工各院系,共有学生四百余人,如何办得到。

当时我在省议会,也听说过学生的这个要求,觉得太过分了。这事儿要阎锡山点头才能办到,谁都认为阎不会办。想不到的是,几个学生代表进了省府,求见阎,要求派飞机空运,送全校师生到北平,阎锡山是怎么想的不知道,反正是答应了。学生代表又得寸进尺,要阎写信给守北平的傅作义,帮助解决学生的住宿问题,阎又答应了,叮嘱在座的教育厅长全权办理。

于是奇迹出现了,在军政人员都困守孤城的窘境中,自七月十日到十五日,山西大学文法理工各院系学生四百余人,乘飞机分三批陆续飞往北平。下机后即直奔东四七条三十九号阎锡山公馆,当时的说法是“和平占领阎公馆”。阎公馆里,马上升火做饭,接待这批不速之客。外人看了像闹事,实际上全都是安排好了的。没有阎锡山点头,谁也不敢做这种事。不说别人,傅作义就会制止,毕竟阎是他的老长官,他保卫不了北平,总不会连阎公馆也保卫不了。

杜任之不是跟学生们一起走的。在此之前,就来到北平,暗中操控整个事件的进行,静观默察,相机处置。学生一到,他就出头露面,公开参与种种与傅作义交涉的事务。他跟傅是一个县的,老乡。

还有更邪乎的。阎公馆毕竟不能完全解决上课、住宿等问题,迁校委员会面临的当务之急是,寻找适当校舍,争取暑假后按时开学。杜任之当时是法学院院长,正生病,不顾身体羸弱,领着几个学生代表,四处交涉。跑了半个月,哪儿也不接收这些逃难的学生。没法儿,还是杜任之给出的主意,说是既然有阎锡山的亲笔信,就该去找傅作义。傅是守城司令,是北平的最高长官,山西人找他,总会给个说法的。果然是这样,傅作义跟学生代表说:凡北平市内,无人占用的房院,只要属于公家的,即可暂时借住。同时通知北平市社会局具体操办。有了傅作义的尚方宝剑,学生们的想法也够毒的,一看,哪儿也放不下几百人上课住宿,就还数中南海最合适。其时中南海自日军侵占以来从未开放,刚刚辟为新任副总统李宗仁的行辕,群众既不能游览,副总统还没有住进,正是“无人占用的房院”。

八月十一日一早,杜任之和北平市社会局长一起进中南海查看,迁委会觉得事不宜迟,次日一大早便向市府上函要求借住中南海。上午十时许,全体学生分乘六辆大卡车,直奔中南海新华门。守门的警卫队长,还有中南海管理事务所长,以未接到命令为由,不准学生进入。学生代表说,这么热的天,学生在太阳下暴晒,出了事儿你们可负不起责,警卫队长和事务所长这才说可以进来休息。学生代表一挥手,六辆卡车鱼贯而入,进入新华门,直奔原定地点——瀛台。一时三刻,瀛台一带涵元殿、翔鸾阁、春明楼等处,住满了男生,女生则安排在勤政殿及附近的房舍。谁能想到,一个月前还在太原“要饭吃”的三百多学生,没有四百多了,有些到北京后投亲靠友去了,突然间住进了昔日皇室起居的宫殿。此前只能挂在太原侯家巷的校牌,竟挂在了瀛台翔鸾阁的楹柱上。

当然,这些地方是不能长久驻扎的。好处是,住进了这样的地方,要换个地方也差不了。过后在教育部督责下,迁到张家口的一座王府里。天气冷了,难耐严寒,又迁回北平东华门的梨园办公大楼等处。直到北平和平解放,才返回太原。没想到吧,山西大学的学生,还做过这样惊天动地的事情!

韩:真是不可思议。

张:这样的事,不是发生了,编是编不出来的,编了也没人信。

我去了北平,见到杜先生时,他刚刚辞去山西大学法学院院长,去了一家叫华北文法学院的大学,当了法学系的主任。这是一所私立大学,在北平还有些名气。杜先生不在山大了,就推荐我去文法学院校部做了文书主任。院长叫王捷三,老牌留英学生,搞教育多年,办学校很有一手。他是陕西人,手下的干部多是陕西人,招的学生也多是陕西人。学院在大蒋坊胡同,这一带地方大,王府多,文法学院占的就是一座王府。有人说这所学院跟李宗仁有关系,究竟有没有,我看不出来。

我去的时候,正赶上新生开学。那个时期,哪所学校里,都有进步学生,也会有落后学生、反动学生。我去了没多久,就跟进步学生有了联系,跟其中几个很要好。一个进步学生告诉我,说这次入学,有些三青团的打手,拿了三青团一笔钱,要开迎新会,给三青团拉拢学生。他还知道究竟拿了多少钱。我说,咱们揭发吧,他说行呀。我俩就悄悄地弄了个壁报,叫《前路》。晚上没人时贴出来,整个壁报就这一个消息,对这伙人连讽刺带挖苦,够他们受的。

第二天学院里乱了营。进步学生自然欢迎,喜气洋洋,反动学生的迎新会开不成了,垂头丧气,再开也没人敢去。贴出没多一会儿,就叫校部派人撕了,撕是撕了,影响已然造成。

《前路》壁报的事,市里的《华北日报》给登了,说是文法学院发现奸党活动,现正在严密侦察中。有次去杜任之家,他就住在离大蒋坊胡同不远的另一条胡同,问我壁报的事,我说是我干的。他说这是个严重的事,意思是我太不知轻重了。后来我入了党,当时还没解放,是按地下党的方式入的,北京城工部指定的联系人是老王,也说这件事对党不好,呈一时之快,容易暴露组织,引起敌人对文法学院的注意。当然入党时不只是说了这个事,还说了一个党员应该注意什么,并很庄严地对我说,以后见了他的面,不可打招呼,让我以后还是跟杜任之联系。

我入党是一九四八年底。老王解放后成了北京市内某区的区委书记,很快就上调,成了全国总工会的办公室主任。“文革”前我们机关有人说我是假党员,我说人都在,可以调查嘛。机关派人去查了,城工部的底簿上有我的名字。老王的真名叫魏焉。入党以前,杜任之就介绍我加入了民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