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张颔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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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苦到了“圪蒂”上(1)

二〇〇七年十一月二十日星期二

下午三时去张先生家。上午他来电话,说给我写的对联写好了,要我去取。去时带了笔记本,一个深褐色仿羊皮封面的大本子。这是我们正式访谈的第一次,开始得不怎么正规,像是取什么东西顺便办了。

实际不是这样。

几个月前我退休了,不想写什么大东西,想好好休息休息。休息的方式之一是找近便处的老朋友聊天,不多,也就三两个,张颔先生是其中之一。说是朋友,有点僭越,年纪比我大得多,该尊为师长的,不过相处得久了,还是朋友家常些,彼此都随意。聊天嘛,东拉西扯,漫无边际,时有重复是难免的。有一天张先生说起他的一段往事,我听过不止一次,没作声,却动了个念头:与其这样东拉西扯,时有重复,何如他说我记,循序而进,积攒多了,以之为材料,写一部张先生的传记。

记得那天甫一说罢,张先生说,你过去写《李健吾传》《徐志摩传》,一下子降到给我写传,不嫌掉份。我说,你是值得写传的,我不写,将来也会有人写。光说你的成就,我写不了,我看重的是你的经历,你的人品。赶得好不如赶得巧,正好这一段我没有写大东西的计划,闲着也是闲着,就这么着吧。张先生说,你要有这个心意,我若不成全,那我就不止是愚蠢了。写对联的事,也是那天说好的。

进来一坐下,他叫保姆沏上茶。一面说,更早以前,他给我写的那首仿六朝上梁词体的《儿郎伟》,有几处改动,说着取过一张纸,是手书《儿郎伟》的复印件。与普通复印件不同的是,又在姓名下面揿了名号印,两颗红红的小章。

我有些疑惑,这首诗写出少说也有十年了,怎么还要改呢,及至听他说了改动的字,又不能不佩服老先生文思的缜密,用词的精当。

改动有四处。

一是“抛梁南”一节中,“老夫从容学退庵”改为“容膝幽居学易安”。退庵是陆游的号,易安是李清照的字,改为易安与“容膝幽居”对照更有味。

再是“儿郎伟,抛梁北,伽蓝香火烟如织,千手观音开财源,平教僧尼仰斋食”中,“千手观音”改为“观音千手”。他说,前者是名词,是静的,这样一改就有动感了。不是观音本系千手,而是见财心喜,不管原来有多少只手,这会儿也变成一千只手了。

三是同节中,“平教僧尼”改为“平教僧陀”,北边的崇善寺里只有和尚,没有尼姑,这样一改更符合实际了。

四是“抛梁上”一节中,“青空漫被乌烟障”改为“星空漫被乌烟障”。他看天空,不是看天晴还是天阴,而是看星宿,观天象,还是改“青空”为“星空”为宜。这里的“乌烟”非指炊灶之烟,乃乌烟瘴气之乌烟。

这样一来,全诗就成了:

儿郎伟,抛梁东,比邻学校十七中。

操练传声雷贯耳,喑呜叱咤麦克风。

儿郎伟,抛梁西,孔圣文庙冷凄凄。

于今权钱烈火炽,歌厅酒吧日风靡。

儿郎伟,抛梁南,容膝幽居学易安。

高楼遮断千里目,净化眼界减负担。

儿郎伟,抛梁北,伽蓝香火烟如织。

观音千手开财源,平教僧陀仰斋食。

儿郎伟,抛梁上,星空漫被乌烟障。

夜来无计读天章,从使老夫气凋丧。

儿郎伟,抛梁下,疲足驽骀得税驾。

易遁示我寡交游,闭门补课学文化。

读罢诗,我说,这首诗像个引子,将来读者看到这儿,什么都还不知道,已经知道你是个怎样风趣的老人了。

张先生说,这种风趣是苦中作乐,还是少点好。

我说,今天主要谈你小时候的生活。又指指墙上说,就从这张照片说起怎么样?

房间的东墙上,挂着他父亲的遗像。像有八开大小,镜框大些,相片两边各有数行恭恭敬敬的小楷墨字。左边是:

先君铭绅,为祖考张耀堂之次子,清光绪二十二年生于介休县城,殁于民国九年夏,年仅二十四岁。当年冬余生,俗称墓生也。母亲梁云贞,为介休顺城关梁公安耀之女,生余时年仅十八岁。卒于民国十八年,当时年仅二十七岁,而余才九岁。悲乎!

右边的字稍大些,上书:先考张公铭绅之遗容。下来低数格,字小些,分两行:遗腹孤哀子张连捷(今名颔)泣血稽颡,二零零五年秋日于太原。再下来是两方小印。

张先生说,好吧。爷爷兄弟五人,他是老大,生有两子,一是我伯父,一是我父亲。伯父叫缙绅,在天津一家当铺做事,从店员一直做到经理。父亲叫铭绅,字盘新,小时候在介休高等小学堂上过学,毕业后去天津“义德当”做事。

这么说,怕我听不明白,张先生起身取了一份材料,钉在一起的几张复印的纸,递给我,说是他堂兄张帆先生写的。有一年回介休看望兄长,探问早年家中往事,谈过之后,堂兄又写了这个材料寄来。时间大约在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过后不久,堂兄就去世了。

接过来一看,是《张颔家世》,落款为张帆,丁卯四月十九日记,旁边有张颔先生的批字:一九八七年四月十九日(韩注:张先生所写似为农历月日,公历当为同年五月十六日)。兹将其中关于张先生曾祖父、祖父、父亲三辈的事项抄录如下:

我家祖居在介休梁吉村东头,官井近处路北一所大院里。曾祖母活了九十岁,我生时是八十七岁,生有五男二女(颔补:曾祖张利,是赶大车的,跑远路,走天津,在天津认识一些老乡,故能介绍祖父在天津当店员)。

祖父张耀堂,字星垣,少即去天津经商,做的是“印子房”生意,字号叫“思补成”,开设在城北大胡同侯家附近,财东是介休北辛武冀家,总管叫冀小山。庚子拳乱,天津是重灾区,生意毁了,祖父曾回家呆过一个时期,做打贩生意(收旧货)。

祖父是弟妹中唯一念过几年书的人,能读章回小说,能看报纸。老年时常上街去衙门前和城隍庙找算卦先生谈古论今(颔补:祖父会查《字汇》,懂得四声,能背诵一些《千家诗》)。

庚子后弟兄分居,祖母率全家移居城里,先后住过北马道文德义家前院,文家庄景丰年家窑院,段家巷李春家古门道,都是租赁。约于民国七八年间,花二百两银子,典下庙底街郭耀宗家的南院。

祖父娶过三房妻,初婚娶韩屯刘氏(颔注:我见过韩屯老妗子,三保伯伯),生一女,嫁给梁吉村李廷俊;刘死后,续娶东街孟氏,生二男(缙绅、铭绅)一女,女嫁南街李姓早亡;孟氏死后,续娶长良村李氏。

二爷在我幼时便死去,据说人颇能干,经营着二十亩园子地,好赌钱。三爷是个酒鬼,成天把着呡壶喝得迷迷糊糊,还有大烟瘾,进过县里的戒烟所。有一女嫁给了罗王庄。四爷生得又懒又丑,绰号叫猪八戒,曾去天津一家铺子做帮厨。生有一女,嫁了东堡村刘姓家。五爷是个锅腰,没娶过妻,住在老院的一间门房里,我幼时每年正月初三去给他拜年,满屋子挤满掷骰子、摸纸牌的赌众,听说五爷终年都是靠抽头为生。

老姑出嫁给内封村弓家,是万育堂坐堂医生;夫死后,带着三个儿子搬回娘家院西房居住,大儿子叫弓鸿奎(绰号大吃空),二儿子叫弓鸿武(绰号叫二吃空),三儿幼时被狼吃掉(颔注:听说弓家出过红顶子大人)。

父辈中,父亲张缙绅,字笏臣,在天津鼓楼东,黄家胡同费宫人故里对门做生意。这个当铺原名同和当,是天津富户杨家的财东,以后兑给直系军阀曹家,财东是做过直隶省长的曹锐(曹锟之弟)。父亲在这个当铺从学徒店员做到赚五厘人股的较高地位。失业后在介休冀家庄华佗庙照庙,死于介休解放前一年,活了六十一岁(属相牛)。母张氏卒于一九六二年,活了七十五岁(属鼠),今年是她的百年忌辰。

叔父张铭绅,字盘新,记得是属猴,卒于连捷出生之春。是年连仲九岁。

婶母梁云贞属虎,生连捷时应是十八岁。

叔父在开设在天津日租界的义德当做事。少年时曾在介休高等小学堂上过学。我上高小时见一份油印的《同学录》里有他的名字,还听祖母和母亲说过关于叔父上学的事。叔父死后,我继承了三部石印本的小说——《三国演义》(八本)、《彭公案》(十六本)、《夜雨秋灯》(四本)。

文中的“连仲”是张帆的原名。张先生原名连捷,两堂兄弟名字的首字相同。

由此说起张先生少年时的家庭情况。住址,张帆上面已说清了,即“约于民国七八年间……典下了庙底街郭耀宗家的南院”。民国七八年是一九一八年、一九一九年,张先生一九二〇年出生,也就是说,在他出生前一年或两年,全家迁到这个地方,他也就出生在这个地方。

韩:你家这个院子,在介休城里什么位置?

张:那一片叫西北坊,是城里的西北区。旧时候,坊相当于一种行政区划。那儿有个后土庙,我们家那条街离后土庙不远,在庙后头,叫庙底街。不长的一条巷子,南北向。大门朝西,进了大门,北边一个院子,房东家住;南边一个院子,我们家住。我们家是个四合院,不大,北房两间,伯父一家住。南房两间,我们住一间,另一间是厨房。西房三间,爷爷奶奶住。东房一间,堆放杂物。这个院以西为上,东为下。比如南房两间,西边的叫上南房,东边的叫下南房,我出生在上南房。

说着,张先生拿过一张纸,画了一张院里房间的分布图。

父亲去世后,他一家的生活,全靠伯父接济。其时伯父仍在天津做生意,家里由伯母当家。或许是负担过重,或许是人性的原因,伯母待他母子甚是刻薄。爷爷倒是疼爱这个孙子,早早地教他一些诗文知识,也只是疼爱而已,生活上不可能有什么关照。爷爷年纪高迈,老两口的生活,也全依仗伯父供给。说到这儿,张先生感慨地说:小时候,真是孤苦伶仃啊。

韩:房东是个什么人家?

张:是个场面上的人,财主。城里有好几处院子,他们住在这儿,另几处租了出去。两口子都是能干的人。母亲跟房东太太原本就说得来,父亲去世后,来往更密切了,就让我认了干妈,有了干妈也就有了干爹。两口子待我很好。那时他们还年轻,没有孩子,把我当自己的孩子看待。都是好人啊!

干爹叫郭耀宗,字远峰,会做诗填词,有学问,能写祭文寿文,字也写得好。爷爷给我开蒙时,仿影就是干爹写的,写的是那时候教小孩子最常用的一首诗:

一去二三里,烟村四五家。

亭台七八座,八九十枝花。

干爹的字写得确实好,后来我就跟上他学写字。干妈叫王希韫,也是个有文化的人,不能说多高,总是有文化。聪明,干练,大户人家出来的,会背许多古诗词。爷爷教我读诗,关于清明的,只教了一首杜牧的“清明时节雨纷纷”,干妈就教了我好几首,比如:

无花无酒过清明,兴味萧然似野僧。

昨日邻家乞新火,晓窗分与读书灯。

(宋·王禹偁《清明》)

再比如:

南北山头多墓田,清明祭扫各纷然。

纸灰飞作白蝴蝶,泪血染成红杜鹃。

日暮狐狸眠冢上,夜归儿女笑灯前。

人生有酒须当醉,一滴何曾到九泉。

(宋·高菊涧《清明》)

韩:他们都多大岁数?

张:不大。我妈属虎,一九〇二年生。干妈属兔,一九〇三年生,比我妈小一岁。干爹属蛇,一九〇五年生,比干妈小两岁。以我六岁算,懂事了,也就是一九二五年,我妈二十四岁,干妈二十三岁,干爹二十一岁。我是一九二〇年生的,都是按虚岁算。要按现在的说法,干爹那个岁数,还是个大孩子。

别看干爹这么小的年纪,还是个“公人”,当着西北坊的街长。家里是大财主,父亲爷爷都做过官,不是县上衙门的什么小官,像是有功名,外面像样子的官。我见过他家里一块大匾,写的是“钦旌节孝”,该是他祖上某人守节守孝,品德高尚,朝廷赐给的。这条街太短太窄,没地方立牌坊,要是有地方,是该立牌坊的。干爹的学问很好,是我们县上有名的学者董重的学生,董重是个举人,在我们那一带名气很大。我小的时候,四声的辨别,是爷爷教的,但《四声歌》口诀是干爹教的。爷爷只是教我辨清四声,说不出什么道理,会了四声歌诀,就等于掌握了规律。干爹教我的《四声歌》是这样的:

平声平道莫低昂,上声高呼猛烈强,

去声分明哀远道,入声短促急收藏。

我九岁十岁的时候,就能辨清四声了。这对我后来读旧体诗,做旧体诗,很有用处。

那时,爷爷已经很老了。我上学的时候,他已过了八十。爷爷只可说能写会算,会写信会记账会珠算,谈不上什么学问。我记得,爷爷屋里的“被阁子”里放着一套《字汇》,门背后还挂着一本《玉匣记》,不是小说书,是一种类似皇历,比皇历要全乎的迷信书,出行呀,红白喜事呀,都要查查。民间有个说法:“看了《玉匣记》,不敢放响屁。”真要按《玉匣记》的说法,规矩可多了。小时候,我就知道:上午不敢朝东尿,下午不敢朝西尿,中午不敢朝南尿,永远不敢朝北尿。后来当然知道了,上午朝东,下午朝西,中午朝南,都是正对着太阳;朝北,北是官府、神仙、朝廷的方向。

爷爷教我的,不止是这些,还有许多有趣的知识。我还没上学,冬天一数九,就教我填《九九消寒图》。你没见过吧,是这样的——

张先生取过一张纸,在上面画了起来。竖着画了九个圆圈,又由第一个圆圈开始,往左边横着画了八个,说以下类推,就不画了,这样横数竖数都是九个。又在空白处画了一个较大的圆圈当例子。在圈里画个小点的四方形,外圆内方,就是现在街上中国银行行徽那个样子。再由小四方形的四个角,斜引一条短线与外面的圆相交,这样一个圆圈里就分了五个空儿。然后,边说边写:

上点天阴下点晴,左风右雨雪中心,

点画图中墨黑黑,自然门外柳青青。

接下来说,比如今天是数九第一天,天晴,就把下面的空儿涂成黑的,有风,再把左边的空儿涂成黑的。要是明天是阴天,又下了雪,就轮着下一个圆圈了,把上边的空儿涂成黑的,把中间的空儿涂成黑的。这样一天一天涂下去,涂到九九八十一天就开春了。

我问这样做有什么意义。

张先生说,一是培养孩子的耐心,再就是,涂上二十年下来,对这个地区的天气变化就有了规律性的认识。大致就能知道,哪天会刮风,哪天会下雪。这也是一种气象研究,等于建了个小小的气象观测站。还有一种《九九消寒图》是这样的,就是把“亭前垂柳珍重待春风”这九个字,写在一张纸上(说着写了这九个字),必须写成空心字(说着将亭字写成空心字),从数九那天起,每天按顺序,把其中的一个笔画涂成黑色(说着将亭字的点涂成黑色)。这九个字,每个都是九画,风字要写成繁体。这样,九九数完了,这九个字也就涂成黑字了。普通人家,多是画这种。

记得去年冬天有次来张先生家,正是数九时节,张先生还给我说过一种《九九消寒图》。据说是皇宫里兴起的,就是画一树梅花,九枝,每枝九朵,都是空心的,不涂色。每天由臣工送到皇上御案前,皇上用珠笔在空心梅花上涂一下,九九数完了,一幅御笔的梅花也画成了。我本来想提醒一下,说他还说过这种,怕耽搁时间没说。

张:干妈的文化水平,比爷爷要高,刚才说了她教会我好多首关于清明的诗,不光是这个,别的方面,也比爷爷高明。那时候讲究“建除”,精通这一手的人叫“建除家”,相当于后来说的星相家、堪舆家,就是要做什么了,看个日子,黄道黑道的。爷爷会背建除,但干妈记得更准。建除歌诀,爷爷教我的是:

建满平收黑,除危定执黄。

成开皆大吉,闭破不相干。

这个我四五岁上就会,不能说错,意思是对的,用语总是俗了。后来干妈教我的,比这文雅些,也准确些,一听就是见过正经书的。前面两句一样,后两句是:

成开皆可用,闭破不相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