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走向都市(乡土新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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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生活在天上 毕飞宇(7)

我知道后,只好劝他。我觉得他很幼稚,非常幼稚。我说这么大个城市,杀人越货的跑了,警察都抓不住,你上哪儿去找他?退一步说,就是找到他又能怎么样?他愿意转,你愿意要,就是打起官司来,你都赢不了。

一个梦结束了。来泰又回到了现实。用两万多块钱的代价,当了三个多月的老板,这样的“破费”,无论对谁来说,大概都有点昂贵了。昂贵得让人窝囊。有那么几天,来泰到处打听那个“老婆子嘴儿”的下落。开始,还幻想着“把钱要回一半来也行”,后来觉得无望了,就变得咬牙切齿,说要是逮住他,钱也不要了,非劈了他不可!

来泰还是听话的。后来,他就拐着一条腿回到那个车站去了。除此之外,他已经没地方可去。他更不可能回家。

生活里的一切,复又归之原来的样子了。从蹬三轮到当老板,或许容易。从当老板再去蹬三轮,是一种什么样的感受呢?反复思量之中,我觉得来泰真的是挺苦。

不久,来泰瘦了一圈儿。穿着上也不像开餐馆时那样讲究了。一件衬衫皱巴就得像白菜叶子,胡乱地往裤腰里一塞,里一半外一半的也不管,稀里糊涂,无所谓了。

像过去一样,每隔几天,他就会到我餐馆来一次。我在时,便陪着他喝两杯。这期间,我发现来泰的酒量比原来大了。过去,在我面前他从不多喝。二两二锅头,或者是一瓶啤酒,喝完了,把杯子一推,就叫服务员盛饭。那天,他喝了差不多有四两白酒,他说他想再来点。我说能喝就喝呗。他说,多喝上点,回去一睡,舒服……

一夕暴雨,把北京泼得淋漓尽致。我正吃饭,来泰突然打来电话,他问我在哪儿。我说在餐馆。我老婶哪?我说她回老家了。他哦了一声,他说,老叔,你们那边下雹子了吗?我说,没有呀?就是雨大。他告诉我说,他们那边下雹子啦,像蛋黄那么大。我说是么。他说可不是,现在还下呢,落在地上直蹦高,把地都砸冒烟了……他的语气挺高兴,听起来像个孩子。我问他有事没有。他说没事,我就是问问你和老婶在哪,我怕你们在外边,这雹子下的……

我明白了什么,我的心动了一下。

我问他在哪。他说在饭馆,王大哥他们哥儿俩喝酒呢。这时,我才听出来泰的确是在喝酒的样子,而且好像舌头都有点短了。我告诉他少喝点。他说没事儿。我说你没别的事我挂了。他说没事。我就是问问你和老婶在哪,哎呀,这雹子下的……

我吃过饭,又等了一会儿,雨仍然没有停下来的意思。餐馆里还是没有客人。我知道今天的生意完了,没戏了。我收完账,刚到家里,手机就响了。

又是来泰。他问我这边还下不下雨。我说还下着。他说他没事,就是问问。我说你是不是还在喝酒?他说,正喝着呢,但是我可没喝醉,老叔,你不用掂着你侄子,你回家了没?那你休息吧……

以前,来泰从没用这样的口气跟我说话,而且唠唠叨叨的。我听出他已经喝醉了。我怕他再把电话打过来,干脆就把手机关掉了。

关掉了手机,却有点不太落神儿。后来我又把手机打开了。过了一会儿,没有来泰的电话,我反倒不放心似的。于是我就把电话打过去了。没想到,好一会儿长音之后,接听的却是个女的。她说你是不是这人的老叔?

我问她是谁。

她说她是餐馆的,这人喝多了,就是这个手机的主人。你快来吧。接着,她非常急切在叮问我,到底去还是不去。我说去,我马上就去。

作为同行,我理解她的心情。去年冬天我就遇上过一个醉鬼。小伙子二十多岁,从东北跑到北京来打工,三天没找到工作,晚上一个人坐在我的餐馆里,守着一盘小葱豆腐,喝闷酒。最后喝得人事不省。当时没把人愁死,抬出去吧,怕他冻死。放在餐馆里又不知道他是个什么人。最后我只好让两个伙计看了他一夜。早晨他才缓过酒来,血着眼睛问这是什么地方。被两个伙计一人踹了一脚,才趔趔趄趄地跑了。

在雨夜里等了半个多小时,我才打上车。按图索骥地找到那家餐馆时,女老板已经等急了,她说我还以为你不来了呢。女老板四十多岁,听口音像是山西一带人,长得挺面善,人也爱说话。我一进屋,她就向我介绍情况,她说来泰喝得太多了,一瓶二锅头,人都叫不起来了。幸亏我来了个电话,她给接了,要不这一夜咋办呀。

她问我,你也是开餐馆的吧?

我说,你怎么知道?

女老板笑了,她说来泰打电话的时候她听见了。

这时我突然想起来了,我问女老板,他们不是两个人喝酒吗?

来泰趴在一张桌子上。我推了他几次了,他都像死了似的不动弹。最后,又喊又拉的弄了半天,他才说话了,他说王大哥,你说咱哥们儿咋啦?怎么他妈的这命呀,王大哥……他有气无力,如同呻吟。

女老板说,那个人说他家远,早就走了。

我说,他一个人就喝这样?

女老板说,可不是吧。他说他也开过餐馆,生意特火,后来拆迁了。他一边说着,一边喝酒。我说你别喝了,喝多了多难受呀。他老是说没事没事的,我还以为他真没事呢……

我问来泰的账结了没有。她说还没结。我让她算一下。不多,三十六块钱。我掏出钱来。女老板笑了,说你结呀?

这时,来泰动弹了一下,一拱一拱的又叫着王大哥……我说什么王大哥王大哥,我是你老叔!他抬起脑袋,惨白着脸,愣愣怔怔地看着我,问我啥时候来的。我说看你喝的!都半夜了,你还走不走?人家还等着关门呢。来泰闭着眼,扶住桌子往起站。刚站起来,又扭着身子堆下去了。最后,我只好去把他拉起来,架着他一只胳膊。我说,走!

女老板说,手机,拿上手机……

外边的雨几乎不下了。但夜空里又划起了闪电,闪电牵引着雷声。看阵势,傍晚那阵大雨又要卷土重来。我一手拿着雨伞,一手架着来泰。他本来腿脚就不好,这会儿软得更像没了骨头。拖拖拉拉地走出餐馆,我才想起了一个问题,我问来泰住在什么地方。他嘟哝着说不远,就在后边……

后边是一片平房,破破烂烂的,像是一些临建的房子。

我们走进一个胡同里,一连摸索了两三个门口,来泰都没找对他住的地方。他说就是这儿呀,怎么又不是了呢……说着,他又自言自语地嘟哝,不是这儿?那就是在后边那个胡同……气得我一个劲儿地训他。我说你他妈四十多岁了,喝得连家都找不着!我还告诉你少喝点,少喝点。没喝过酒呀你?来泰吭吭叽叽,他说,他不是想喝多,他是觉着不喝多了没意思。我说这不是放屁么!骂完,我又觉得他话里的意思挺苦。

我不再训他了。我问他有没有门牌号。他说没有。我让他好好想想,我说你住的地方门儿啥样?旁边有没有什么别的标志?他努力地想了一会儿,说旁边有个厕所……我想这多少要好办一点。我说那就走吧,找去吧?

没走几步,他的身子就打坨坨似的往下坠。我说走啊,怎么不走呀?他说他想躺一会儿,不走了……一句话未完,来泰却哇哇地吐了起来。吐了一阵,他竟呜呜地哭了。他这么一哭,我心里也不好受了。

细想起来,来泰找不到家,我也有责任。他来北京这么长时间,我咋就一次也没来过他的“家”呢?我这个做叔叔的对他关心得不够哇。想到这里,我突然觉得有些愧疚。

我用商量的口气说,行了,别哭了。

来泰不哭了。但蹲在地上不起来。我把他硬拉起来,他竟两腿打飘,迈不了步了。胡同里一片漆黑,一道闪电划过,一些房角屋檐在蓝光里一现,鬼一样的狰狞。一股凉风吹了过来,我预感到一阵大雨就要来了。于是,我身子一蹲,就把他揽在了背上。

没想到来泰这么轻,我感觉就像背个孩子。

半天,来泰才明白是怎么回事。他挣扎着要下来。他说老叔你这是干啥?我没吱声。他说你是我老叔呀,你咋还背上我啦!我说你再闹我就摔那去儿了。来泰这才不动了。可他还是一个劲儿的央求着要下去。他说我不能背着他,他心里受不了。他说,老叔你放手呀……在城市的深夜里,他一边喊着,一边哭。弄得我也流泪了。

但是我没有放手。

我背着来泰,拐来拐去的走出了那条胡同。向右一转有个斜坡。突然,我脚下一滑,便顺着斜坡滚了下去。

我仰脸朝天地躺在地上。一瞬间的感觉如同做梦。这时,一个劲雷在头上一炸—

雨就瓢泼似的下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