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独立旅人
时间的滴答增加的是我走下去的惯性,一丝一丝抽走的是我日渐模糊的停下的理由。
走吧,走吧,在我还走得动的时候,我对自己说,至少,世界上还有那么多等待着我的双眼去发掘的美丽风景。
如此热爱交通工具的我,在一个几乎没有交通工具的国度遇到她。
那是东南亚一个偏远的国度,一场暴雨和随之而至的大停电几乎把我逼到了绝境。出租车司机把我扔在了一段山路上便消失的无影无踪。
从他支离破碎的,带着严重口音的英语句子里,我听出他的大概意思应该是此处有危险,他不能再往前了,附近有个村庄可以过夜之类的。
被雨淋的透湿的我嘲笑的看着自己此刻落汤鸡的窘样。
一独侠,一皮箱,一条泥道承载着满路月光。也好,反正也不是第一次。
异国,奇景,绝境,惨样,这是我的选择,十几年来,这不就是我一直渴望的生活方式吗。没有什么可抱怨的,隐约有些小惆怅也只是无美人与美酒作陪,否则这出孤侠闯江湖的戏码可就都凑齐全了。也好,至少还有月亮上的嫦娥仙子作陪。我边想边抬头看看头上那轮新月,乌云遮住了它大半娇容。希望仙子娘娘保佑小的今晚能找到个睡觉的地方。“要来我家吗?”那是一个细微,但在某种程度上显得十分清亮的声音。“那边的,要来我家吗?雨下的很大。”
可能看我没有回答,那个声音又问了一遍。这次我听出来了,是个女孩子的声音。
“好,你是……?”
可能听到我说了个好字,对方抓起我的手就跑了起来。
“谢谢你……”我边费力的拉扯着箱子,边对前面那个被水汽和夜色笼罩着的瘦小轮廓喊。雨声很大,我们脚下的落叶和着泥水发出“沙沙——”地响声。我不确定她有没有听见我喊话。她可能还是个孩子,我想。
我还想对她说些什么,不过此刻嘴里能冒出的,恐怕也只有谢谢这两个字了。
飞奔加飞奔……啪嗒……啪嗒……
在她家住了几天以后,我才完完整整的弄明白了当晚发生的事。
她叫沙兹,是村里小学五年级的学生。虽然体型有着严重不符合实际年龄的瘦小,但她相当的有活力和健谈。说话的时候,她总是习惯微微向前探出身子,手舞足蹈地描绘着什么。
因为村子里绝大多数大人不会说英语,沙兹就自愿当起了我生活上的翻译。以致那段时间她就好像我的拐棍一样,成了我生活里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后来她告诉我,我来的那天晚上,大雨淹了好多田地。政府来人通知说要村民们随时准备撤离以为可能随时到来的洪水做准备。她就是在去通知各家的路上遇见我的。
“还好你遇见了我。”我俩坐在她家木屋的廊上聊天时,她笑着对我说,露出了一口白白的牙齿。
“不是我遇见了你,是你遇见了我,然后把我捡了回家。”我也笑着回答,并尽量把每一字的发音法的清晰易懂。这个国家虽然已经开始实施了对孩子们地英语授课,可她毕竟只有五年级,我担心她不能听懂太艰涩复杂的词汇。
“夏,你是在旅行吗?”沙兹问我。
“是啊。”
一时间她没有答话,只是用她铜铃般的大眼睛望着我。她的眼睛在她那几乎只有巴掌大小的脸的反衬下显得格外的大和美,我几乎看入了迷。
“好多人来这儿旅行。”过了一会儿,她接过了上面的话题。
“这儿有最美丽的景色。”我依然笑着望着她的眼睛。
我是真心这么认为的,这儿的山水因为工业发展的缓慢与滞后,依然保有它们最初的模样和色彩。连绵成片的黛色山丘是诗人的眉峰。
山涧晶莹剔透的溪水是美人腰问的绸带。在这里,大自然最原始律动是那么的触手可及。
“最美丽?”
“是啊,沙兹你不这么认为吗?”
“我……我不知道,我没想过。”沙兹无所谓似得撑开手掌摇头。
我意识到了,我所谓的的美景,只是沙兹最最习惯的“日常”罢了。连成片绿油油的水稻田,溪边悠然饮水的水牛和她家那破败不堪的木房子一样,都是沙兹生活的日常。每一样都跟她和她一贫如洗的家人和邻居们紧紧地联系在一起。如果她更够自由选择,她可能宁愿要生活上的富公:
足和便利。
不用行者的姿态去切入别人的生活是我在旅行之初就给自己定下的一条规矩。都十几年了,自己还是习惯性的守不住。我很自责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
学校怎么样?我赶紧换了个话题。
“很好啊,老师刚刚给我们发了新课本,马上就要复课了。”说起学校的事,她才恢复了以往活泼健谈的本性,一双大眼睛炯炯有神。
两天前我去沙兹学校参观过。那所学校的设各自不必说,(高年级的孩子五六个人挤在一张桌子上,低年级孩子更是连桌子椅子都没有),师资也很是紧缺,六个年级的学生日常授课只靠八个任课老师维持。
我问起老师们的工资,那些似乎受过不错的高等教育的老师们用比较流利的英语告诉我,他们的工资很微薄,只够勉强糊口。不过好在当地教师的社会地位很高,能得到大家的尊重。我想,这也是这些老师能甘于清贫的原因之一吧。
“沙兹这么爱上学,真好啊,叔叔当年可没你这么乖。”
“你不喜欢学校?”
“怎么说呢,应该是很讨厌吧。很多时候非逼得妈妈爸爸打我屁股我才肯去上学。”
我说的是实话,也是自嘲。纵使内心的悲悯情怀早已被旅途上太多的渣滓蒙了尘,可看着在这片几乎与现代资源隔绝的土地上艰难求学的沙兹,我还是觉得自己心里的某块小角落正在塌陷。
到底是我们辜负了命运还是命运辜负了不该辜负的人?
印度教的信条讲的是这一世偿的是上一世的怨,也就是今生修因,来世得果,一切人生的际遇早已经定。佛教讲的是众生平等,不应区别对待。在这个夹缝中的国家,我关注到更多的是人们的坦然,坦然面对丰收与灾祸,坦然面对传统与改变。这一点,在沙兹身上体现的尤为明显。
“因为不喜欢上学,所以才逃出来旅行吗?”沙兹下定决心我的事打破沙锅问至底。
“哈哈,也可以这么说吧。”
“那夏你以后要做什么呢?”
“就是一直旅行咯?”
“嗯。”我不太想聊这话题,于是试图把话题再次转移到沙兹身上,“沙兹你呢,以后想做什么?”
“抛阿,想做医生,不过……”
在沙兹的大眼睛里,我看到什么东西一闪而过,女孩成为医生的太少太少了,所以我想我以后可能会做护士。
我想起来了,这种东西叫做,极度失望,对,极度的失望。
我想安慰她,于是伸手搭住她
瘦弱的肩膀,严肃地说:“沙兹,在过去所去过的国家里,我见过许多许多厉害女医生,在我的祖国,女孩成为医生也是一件很普遍的事。”
“真的吗?”沙兹似乎相信了我的话,在当地人的眼里,像我这样的外来者在某些问题上总是享有更高的话语权,“那我会努力,我要成为女医生。对了,等我赚了钱,就可以给家里买一头巴非罗了。”
巴非罗就是水牛,不过在这个国家,它似乎不被认为是一种牛类。
它也是当地最常见的农用牲口。只有富有的地主家庭才可能有一两头。
沙兹家,据我所见,只养了几只跟沙兹一样体格瘦小的母鸡。沙兹的妈妈常让沙兹和弟弟把那些小母鸡下的蛋拿到村里唯——家杂货铺去换些日常生活用品。
“好啊,等你赚钱了,一定要再请我来你家。”
“为什么呀,我可没说要再请你来。”沙兹一脸坏笑。
“当然要请了,我得来做见证,不然我怎么知道你有没有骗我。”
我笑着说。
我喜欢这儿,如果可以真想慵懒的赖在这儿享受桃花源般的农耕翁:
生活。
当然这是以一个厚着脸皮的“富人”的角度来说的。我喜欢这儿山川的绿,天空的蓝,喜欢这儿规律的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喜欢这里的人们微笑时露出的那一口洁白的亮牙。在这里,时间被凝滞成季节的更替,日月的落升。连我最爱的交通工具运行时发出的轰隆声,这里也很少能听到。只有在特定的日子里,几辆破旧的吉普会轰隆隆开进山来,它们来载些饲料或下山办事的人。
生活的辛苦让村民们一个个身材消瘦,但这里的老人总是显得精神矍铄,神采奕奕。可能命运从你身上取走些什么,会在别的地方补偿给你吧,我想。
我想停下脚步,忽然。
离开村子的时候,沙兹和她的家人都出来送我,还有几个村里的老人和被我问过问题的小学老师。在这样的村子里,所有的信息都如被风吹起的沙子一样容易传播,即使他们没有手机和网络。
我和他们挥手作别。我想等我这个外人走了,这个村子就可以恢复它几百年来一脉相承的运作方式了,所以我还是快些离开吧。
沙兹一路跟我到了很远,似乎很舍不得我。也是,她可能还想从我身上挖掘到更多的“外面的世界”吧。
我忽然有一个念头。
我停下脚步,看着沙兹的眼睛,认真的说:“沙兹,你想跟我一起旅行吗?或许,我可以带你去外面的世界看看。”
沙兹没有马上回答。事实上,她似乎在费力的思考我这话的意思。
过了一会儿,她好像总算理解了我的意思。
“我不就在旅行吗?”她抬头看着我,认真的说,“我明年就可以到山下念中学了,我可以在镇子里旅行。等我上大学了,对了,我要到首都上大学,这样我就可以在首都旅行了。”
我楞了可能足足有一分钟。
“哈哈哈……也对,风景不一定在远方嘛。我还真是笨。”我大笑价270。
“那叔叔走了,多亏沙兹你的提醒,叔叔刚刚也想起,好像还剩个地方必须要去旅行呢。”
离开这个国家后我要回家一趟。
不对,应该是去那个被我称为“家”的地方好好旅行一下。我想,那里会有可能比任何其他地方都要多的景色等着我去欣赏。
它们,已经等了我十几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