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成山说,你不要说得那么可怕好不好?不就一个瘫痪了几年的老太太吗,没有这弟兄仨,怕是连管也没人管,枣树凹又没有敬老院。如今这寿衣棺材倒都齐备了,热热闹闹为她送终,不是好事情么?现实就在这摆着,你说说,她以前是啥光景现在是啥光景?不要事事都上纲上线,又不是“文化大革命”。
夏萍说,我是承认她以前也没人管,听说枣树凹是她娘家,自从她被人遗弃后就再没嫁过人,这几年是本家的一位侄媳妇照顾她。可她如果是大贵弟兄花钱买来的,就不是赡养孤寡老人。这事性质就变了,即使不追究他们的法律责任,也不能树立他们为扶持贫困的典型。
于成山说,是你说了算还是我说了算?
夏萍说,你当你的领导,我有我的职业道德,我不能违背自己的良心。
于成山说服不了夏萍,气得说,好,你有良心,我们都没良心没职业道德,这篇稿子我亲自写,你明天就回机关,让你们主席换一个人来,我领导不了你。
夏萍说,我要去枣树凹调查,如果是真的,我要向地委反映真实情况。
于成山一时愣在了那里。
下午,门槛山的乡长来找夏萍,进了门就说,夏作家呀,听说你这大笔杆子不肯为我们写稿,是不是看不起我们门槛山乡呀?有什么不周的地方多担待,乡里再穷,还为大家准备一些年货呢,都是些城里少见的东西,过两天就给你们送回去。
夏萍说,乡长你别客气,不是我不写,是情况未搞清楚前不能写。如果大贵弟兄真买人,那可是违法的,我们把他们写成赡养孤寡老人的典型是原则上的错误。乡里的其他事我都可以写,一定尽力。
乡长说,你不知道,乡里这次配合工作组打扶贫攻坚战,大贵弟兄是关键性人物。他们从外地搞回了百合优良品种,还买断了栽种技术专利,咱们门槛乡准备上这个项目,有了项目就可以申请扶贫贷款,门槛乡脱贫也就有希望了。这几年不是不想脱贫,而是找不到一个合适的项目,咱们乡是山区,土地又全在阴坡,种百合最适宜。眼下的种子和技术以及起动资金都要靠他们,明年的销售市场也要靠他们。咱们门槛乡一没资源,二没适合的项目,三没资金,除了梁上梁下那几个小自然村土地宽不缺吃的,剩下的连温饱都解决不了。要是再错过了这个机会,怕是让你们住三年也脱不了贫。再说,他们已经知道了咱们要树立典型,主动提出拿一万元捐给希望小学,团地委的材料已经开始搞了。现在要是得罪了他们,百合的专利很可能卖给其他乡,门槛山的脱贫可就没指望了。
夏萍没有想到事情会这么复杂,半天无语,想了想说,乡长,事情还没有搞清楚。再说,这是两码事。能不能让上报的事往后拖一拖,先搞上百合项目的事呢?
乡长说,你们话也说出来了,照片也拍了,群众中也造成影响了,弟兄仨还等着上电视呢。现在不上,怎么给他们交待?那弟兄仨是人精,绝不肯轻易把这个专利给咱们,完全有可能给其他乡。
夏萍知道门槛山乡党委书记在省委党校学习,是地委选拔出的跨世纪的年轻干部,很可能不再回门槛山乡。书记的位置对现任乡长无疑是一个诱惑,难怪他要着急抓一个项目。当然,如果这个项目真能使全乡脱贫致富,那这弟兄仨也确实值得上报纸上电视,甚至上省报省台也不过分。可这并不能抵消他们买人的行为,如果腊梅说的是真实情况。想到这里,夏萍眼前就出现了第一天看见老太太的情景,出现了村长老婆为她脱换寿衣的情景,身上不由得一阵阵发冷。她看了看乡长说,还是等我从枣树凹调查回来再说,好吗?
乡长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说,你是不了解我们乡干部的苦衷。你要是站在我的位置上就不会有这样的想法。你去村里走一走,哪个村没几个孤寡老人?哪个人不对这弟兄仨的做法赞不绝口?人老了就图个占一副好棺材,有个人给送终就心满意足了。现在又没敬老院,过去当五保户有生产队管,现在谁管?能爬动的自己刨口吃的,爬不动了就等死。
夏萍说,那乡民政不管么?
乡长说,穷人太多,管不过来。门槛山乡由于地理情况近亲结婚的多,痴呆人也就多,有些还要爹妈照顾。
夏萍不语,看着乡长心情沉重地出去了,背影在冬天的阳光下有点僵硬,心里不由泛上一丝同情。
去枣树凹的前一天晚上,夏萍被叫回乡政府开全体工作队员会,还没走进会议室,谢一飞就悄悄地说,你小心点,今晚是冲你来的。得罪一个于成山不要紧,触犯众怒可就没你的好果子吃了,谁都能到宣传部长那里告你一状。
夏萍没好气地说,怎么就知是冲我来的?宣传任务没你的分儿?别忘了照片还是你拍的呢。
谢一飞挤挤眼说,我可没你那正义感,我还想巴结好于老头想法调进电视台呢。关键时候他踢我一下不泡汤了?
夏萍冷笑道,你别忘了于老头可是在站最后一班岗,等扶贫结束他的使命也就结束了,别枉费心机,出卖了良心又没捞着油水。
谢一飞说,得得得,我这是好心当做驴肝肺,会上见分晓。说完率先进了会议室。
不知是谢一飞的提醒还是夏萍敏感,果然一推开门大家就都盯着她看,目光里有一种说不出的东西。像是在说,你夏萍有什么了不起的,不就会写几篇臭小说么,现在谁看那东西。
于成山严肃地说,现在开会,各小组汇报几天来的工作进展,是不是进入了角色,有没有收获。不然的话,就不要回家过春节。
团地委邱干事打头炮,几天时间,调查报告开发项目以及一系列的数字足以说明他们的工作进度,尤其振奋人心的是建希望小学的资金落实情况,吴大贵兄弟已经同意拿出三万元有了这三万元,就可以向希望工程申请相等的赞助金,再找一家投资公司或是农民集资一部分,门槛山乡的希望小学将是这次扶贫攻坚战的第一个漂亮仗。邱干事不愧是共青团干部,说话极富煽动性,人们被他的精彩讲话调动起了情绪,也为他们迅速地进入角色而感动,竟劈哩啪啦拍起了巴掌。邱干事也被这突然而起的掌声蒙住了,竟然忘记了大家是在为自己鼓掌,涨红着脸稀里糊涂也拍起了巴掌,哄笑声把会议气氛推向高潮。夏萍想不出团委是用什么办法让吴家弟兄的一万元赞助两天之内增长了三倍,惊讶之中连巴掌也忘了拍,连老于头的内容复杂的一瞥也没有察觉。
轮到第三组时会场顿时静下来,都用眼睛盯着夏萍。夏萍不想说话,也确实没说的,一时冷在那里,于是于成山就说,组长不说组员说,刘敏你说说,这几天你们都干了些什么。
刘敏站起来分辩道,我们三人是分了工的,我负责召集群众开会,那天梁上梁下狐子峪疙瘩上几个自然村的村民大部分都去了,大家都程度不同地受到了教育。尤其是从吴家兄弟的行为中看到了致富的迫切性,不再停留在吃饱肚子就满足的基础上。不过,这里的村民几乎全是文盲,要他们帮助大家致富恐怕还得一段时间。我觉得先解决有线广播是当务之急,于局长抓住了扶贫的关键,给我们大家做出了榜样。
刘敏后来的讲话夏萍一句也没听进去,她只是觉得在她印象中刘敏好像不是这种样子,怎么扶贫刚开始就把人扶得面目全非了呢?
后来轮到谢一飞讲,谢一飞看了一眼夏萍说,刘敏都说了,就这些,我们是比其他组慢了一步,不过很快就会赶上的,文章很快就和照片一起见报。
夏萍站起来打断谢一飞的话说,我们组进度慢完全是我的责任,至于文章见不见报现在还很难说,吴家兄弟是赡养孤寡老人的模范典型还是买活人做殉葬品的罪犯,要看最后的调查结果。照片的事归谢一飞管,跟我没关系。说完就坐下了。
人们把目光投向于成山,会场里有点沉闷,夏萍知道大家可能都知道了她迟迟不写的原因,也对刘敏那番话和谢一飞的暧昧态度有点不高兴,索性豁出去挑明话题。
这一下倒堵住了众人的嘴,人们没敢对夏萍说什么,只是于成山在会议结束时说,我希望大家要有集体观念,一切为打好扶贫攻坚战着想,不要为了个人出风头把整个计划打乱。像夏萍,完全没有必要去枣树凹搞什么调查,这跟咱们扶贫根本就不沾边嘛。如果真是吴家兄弟买人,那么这件事的结果是什么呢?大家可想而知。再说,把老太太退回去,还是没人管,让她死在破窑里,连口棺材也没有,到底哪一个更人道呢?我们的同志要认真想一想。全乡的农民脱贫是一种什么状况?我们工作队的意义是使全乡农民摆脱贫困走上富裕。过去曾有一位军官为了救一个残疾小孩而使自己倒在火车底下,国家培养一个这样的军官要花掉多少钱?远远超出一个普通人的几倍。而这个残疾小孩活下来对国家的贡献在哪里呢?只能增加失业的人数和救济的钱数。现在这个老太太就好比那个残疾小孩,全乡的农民就是那位军官,哪头轻哪头重大家掂量掂量。
夏萍有点想不通,这么说,每做一件事都要用物质去衡量,那舍己救人的精神又该表现在哪里呢?那么孔繁森死得有价值吗?可看看大家的神色,不想再和于老头争执,犯不着。不就在一起扶几天贫吗?再想想,自己确实给老太太想不出一条更好的出路,那么,于老头说的就有几分道理了?
第二天,夏萍没有理会刘敏和谢一飞的劝阻,还是上了枣树凹。不管怎么样,她都要弄个水落石出。
从枣树凹刚回来,于成山就进了刺梨沟,一进门就问,夏作家,调查得怎样呀?夏萍从话里已经听出于老头的极度不满,可她仍然沉住气说,情况属实,那老太太确是吴家兄弟买来的,枣树凹全村人都知道这件事。
于成山沉吟了片刻说,空口说白话不足为凭,调查就要仔细点,从谁手里买的,花了多少钱,有没有收据之类的条子。不然,吴家兄弟就不会承认这件事。
夏萍说,她娘家已经没有亲近的人了,按咱们这儿的风俗,女人是不能埋在娘家村里的,可也没有人敢卖她。据她远房本家的侄媳妇说,谁也没收这笔钱,可能就在她本人手里。
于成山笑得哈哈哈,说,看看看,露馅了吧?一个快要死的老太太要钱做什么?她又没儿没女,留给谁?既然是全村人都知道,又没有人见这笔钱,凭什么说人家是买人呢?这不自相矛盾么?夏萍呀夏萍,你也不是第一次下乡了,怎么还带着知识分子的天真呢?你去打听打听,全门槛山乡的老百姓哪个不是说,不管吴家兄弟以前咋样,这次算是做了件积德的事。富了后先不给自己娶媳妇,先了了老爹的夙愿。谁不知道他老娘是跟人跑了的?还不是因为穷么?我们也不是提倡他们这种做法,我也不是说他们这样做就符合政策法律,但他们这件事赢得了民心,群众认可,都说他们是难得的大孝子。现在有的不孝儿女,连自己的亲老子都不愿赡养的多得是。况且他们并没有虐待她,而且把老人的后事准备得很好。如果我们看不清形势,在别的事情上大做文章,引起连锁反应,势必要引起群众反感。若是再因为咱们使整个乡的扶贫项目落空,那咱们可就是千古罪人了。夏萍啊夏萍,你还年轻,我可是过的桥比你走的路还多,三思而行啊。
于成山一番推心置腹的话似乎感动了夏萍,夏萍久久不语,却再没有了继续与于成山对着干的念头,于成山见好就收,忙说,你先休息一天再说。我那天会上的话也别往心里去,等你将来当了领导,就知道我的苦衷了。
夏萍还是在夜里去了梁上村。她悄悄叫了腊梅做伴,两人拿着手电筒低一脚高一脚地走,手电光在山道上划出一道雪亮的光柱,使黑黝黝的山凹不再那么可怕。腊梅说,夏姐,弄清楚了怎么办呢?
夏萍说,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可我觉得应该弄清楚。弄清楚了我才能动笔写文章。
腊梅说,到底是文化人啊,我当初也是随口瞎说,哪里能想恁样深啊。
夏萍说,要是碰上大贵,你怕不怕?
腊梅说,有你我就不怕。不过不会碰上的,五婶明儿才上去蒸馍呢,他们今天都在店里忙。
两人悄悄摸到大贵家门口,果然一片黑暗。周围静得掉根针也能听见似的。夏萍不敢往死过人的那孔窑门口看,贴着老太太的窑门摸摸,用手一拽,锁子就掉下来了。腊梅说,咋样,我婶说锁是簧簧,一拽就开。
窑里一股冷气直往两人身上扑,夏萍不由打个寒战,腊梅说,你照好手电,我点着灯再往灶里添把火,炕烧热就不冷了。
夏萍说,不会惊动别人吧?
腊梅说,鬼才管你这闲事呢,要不怎么那年能让一个外路打窑的砍死一家四口?大贵家就跟他们隔壁住着,死人一样。还想上报纸电视。夏姐,如今敢是甚人都能上报上电视,只要有钱?
夏萍不语,窑里渐渐暖和起来,夏萍把灯移到炕墙上,却看到那老太太眼睛睁着,从枕头上看她,像是一具死而复活的尸体,一股凉气顿时从脚底往上冒,要不是有腊梅,早就跑出去了。
腊梅烧热炕,就开始盘问老太太,无论是大声贴着她耳朵吼还是用手比划,老太太始终不明白,只是翻来覆去地咕哝几个字,听不清是“好了”还是“黑了”,闹腾了半天一无所获,夏萍彻底失望了。
回到刺梨沟时天刚蒙蒙亮,拐弯时夏萍一不留心从沟里滑了下去,腊梅放开嗓子大喊救人,哭声响彻一条沟。
夏萍去掉腿上的石膏时已是春节后,幸好只是腿腕骨折,也多亏了厚厚的积雪才没有留下后遗症。看到自己依然光洁修长的双腿,夏萍就会感到一阵后怕,若是粉碎性骨折这辈子就算完蛋,要在轮椅上度过余生了。
刚坐起打开音响腊梅就进来了,还带了红枣和柿饼。腊梅喜滋滋地说,夏姐我找到你介绍的那个人,他帮我找的工作,在职业中学当清洁工,工资不高但随时都可以跟班听课,我选了服装裁剪班和烹饪班。
夏萍高兴地说,再过两年,你就能当个小饭店的老板或是开家缝纫店,就是回到村里也能自己养活自己了。
腊梅说,我不想回去。夏姐你知道么,那老太太死了。
夏萍问,啥时死的?
腊梅说,年前死的,听说正好是大贵他爹生日那天。当天就埋了,起大贵他爹的坟时大贵哭昏了过去,骨头是弟兄仨拣的,棺材漆得油黑发亮,合葬。丧事办得好热闹哇,棺材上盖着红缎子被面,扎着红花,还有纸扎的嫁妆呢,真像是娶媳妇。两班乐人(唢呐)吹打了一夜,鞭炮皮都有两寸厚,酒席摆了几十桌,刺梨沟全村都去吃了呢。门槛山怕是从来没有那样热闹过。人人都夸吴家兄弟。
夏萍算着那天正好工作队放假,于是又想起了刚进刺梨沟的事。
还有你想不到的哩,腊梅又说,烧枕头时,烧出了一沓票子,整整一千块呐。我婶紧抢慢抢,还有几张角都烧了。我五叔说,这老婆,咋把钱藏到枕头里。后来我婶才说,怪不得她娘家的烂窑都不要了,要带个枕头来,还当她是人老了要枕自个儿的呢,没想到把钱藏到那里头。
夏萍恍然大悟。哦,是这样。夏萍喃喃地说。腊梅说,夏姐你说啥?夏萍说,没说啥,你听我这音响效果可好哩。刘欢正唱到动情处:
我的心充满忧伤,不为这弯弯的月亮,只为这现在的村庄,还唱着过去的歌谣……腊梅刚要说话,突然看到夏萍泪水盈盈,一时竟噤了声,悄悄地坐在沙发上。刘欢仍在歌唱。
(原载《山西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