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宏刚哼一声,那算什么?要的就是这个派儿,我花几千块莫非连个响声也没有?总得让大伙知道我薛宏刚做事大方吧?现在发了让她好好唱,我就不信她不爱钱!大家看看,给她的包最大,三百块呢。一人一个,来!说着给大家散红包。
众人都愣住,谁也不敢拿那红包,扭头悄悄看邢月兰。只见邢月兰仍然如一尊白色雕塑,悲凄之中似乎多了几分圣洁,丝毫没有发觉身边正在发生的事情。
两拨人僵在台阶上,上不去下不来。
不要?真奇了怪了!这可是人民币,顶你们半月工资呢!薛宏刚把红包在手上拍得啪啪响。
张越小声说,你太过分了,下去!这是后台,非演员不能上。
薛宏刚说,你算老几?这戏台还是我包的呢。
王胜利突然挤过来,一跺脚一瞪眼,雄赳赳气昂昂,没说话先让薛宏刚脖子缩了几分。文如海不失时机地出现在薛宏刚身后,低声呵道,干什么?回去!一把夺过那叠红包塞给周大发,招手示意大家散了开戏。
音乐悲凄,鼓声隆隆,渔女胡凤莲终于露出她的后背,如水飘似的三个圆场,顿时赢得雷鸣般的掌声。邢月兰一开口,更是掌声如潮,一浪赶一浪。然而,直到戏终,台下观众始终高喊着王玉兰而不是邢月兰。热心的戏迷们,把三十年前的一幕拉回到现实,忘记了台上是梅花奖得主邢月兰。一直到谢幕,台下仍然喊着王玉兰。张越愤愤道,什么戏曲之乡,统统的戏盲!周大发却若有所思地说,这种现象,值得研究研究,妈的!
按照当地风俗,剧团被邀请参加葬礼。每人还五十、一百不等地随了礼分子。王胜利嘟囔着,秃子头上还要拔毛啊,薛老板还缺这点钱?
周大发训斥道,不说话屁股门发痒啊?我多上一百,算是邢团长的。咱这是看文局长面子,不是给他薛老板脸。
张越惊叹道:这哪里是埋人,简直是一台大戏嘛。周大发点点头,对,一台古老而现代的悲喜剧,一台融民俗风情和音乐戏曲为一体的民间大戏。好好看。张越扑哧乐了。
邢月兰没有看到这一幕,早就出门去看女人们怎样祭灵了。
唢呐是贯穿这场大戏的主旋律音乐。上香时吹,迎客时吹,祭奠时吹,开饭时吹,几乎没有停歇的时候。曲目更是五花八门,有传统的《百鸟朝凤》、《一枝花》,还有流行歌曲《纤夫的爱》、《小白杨》,甚至还吹了一曲《大海航行靠舵手》,让人们想起一个遥远的年代。那热烈,喜庆,哀婉,悲怆,凄切,一会儿呜呜咽咽如长风似流水,一会儿嘟嘟哇哇像蛙鸣若莺啼,小小唢呐在这乡村丧事中魅力十足,风头出尽。
来自凤城各单位的花圈摆满一街两巷,弄得小村如同下雪般一派寒意。闺女送的彩楼摆在门边,雕梁画栋流光溢彩,大红灯笼高高挂,栏内舞伎乐伎载歌载舞,似在演着一出永远唱不完的戏。那些纸人纸马纸汽车纸彩电纸房子,那些金山银海玛瑙柜翡翠箱,让人想到另一个世界的繁华与奢侈。女眷们身着重孝,手拄柳木丧棍,从屋里鱼贯而出,跪在纸马前去烧香,哭诉声像是一曲悠扬的蒲剧曲牌,抑扬顿挫,却少了悲切。邢月兰傻立门口抹眼泪,悲伤的好像死者是她的亲人。又认真地看着女孝子跪哭的一举一动,仿佛在研究一场戏的动作设计,还模仿着表情比划着动作,众目睽睽下格外醒目,倒成了这出民俗大戏中的主角,让村里媳妇们可笑而好奇。
一声“起灵……”,送葬的队伍浩荡而起。打幡的,举楼的,撒纸钱的,拉纤的,抬棺的,跟着棺材跑的,潮水般涌向巷道。孝子队伍里,穿本白粗布毛边袄的,腰间系麻绳的,着黄马甲的,披医院里的白大褂的,皮鞋头上裹一片白布的,异彩纷呈。乐队中敲锣的,打鼓的,拍钹的,吹笛子的,板胡支在腰间边走边拉的,小号、大号、长笛、萨克斯,用两个鼻孔吹唢呐的,五花八门。粗的细的男的女的真的假的不带任何感情色彩的各种哭声,孩子们的大呼小叫,妇人们斥骂娃儿的尖喉亮嗓,汇聚成巨大声浪,铺天盖地。邢月兰被深深吸引。不顾张越的劝阻,紧跟在乐队后面跑,像一个看热闹的顽童。往日的矜持与高傲全然不见,满脸的好奇与兴奋。
队伍在村口的路祭桌前戛然而止,仿佛营造声势的开场锣鼓,为正戏的开演扫平了一切障碍。乐队在条凳上围坐一圈,开了戏。头一出是《牧羊卷·舍饭》,除了须生的唱腔激越高亢外,人们最爱看的是须生的拿手绝活-
-帽翅功,也是许多人演不了这出戏的原因所在。邢月兰挤进人群,她想看看自乐班里有谁能唱得了这个角色。当年京剧大师周信芳学习蒲剧《徐策跑城》的主要原因,除了喜欢蒲剧大师阎逢春独有的唱腔,就是这须生的帽翅功。
人群外的白色宝马车门突然打开,乔成仁钻出来,披一件戏装白着一张脸,手里捧一顶须生的帽子,被薛老板引进人圈。只见他双手高举,把那顶帽子戴在头上,然后随着蒲剧曲牌响起,双手背后肩膀一耸,那帽子的左翅就上下摇摆起来。“好!”人群中喊起来。突然,左边的帽翅停止了,随即右边的帽翅摇摆起来,又一声叫好声响起,盖过了丝弦阵阵。邢月兰突然愣住,半天才看清那张脸是她前夫,冲上去大喊“乔小六,你要钱不要脸!你糟蹋戏……”一时间秩序大乱。
周大发与王胜利费好大劲才挤进去把邢月兰架出来。人群里只见朱春登两边的帽翅都摇起来了,一上一下节奏明显摇摆均匀,仿佛有一只手在操纵。叫好连连,遮盖了邢月兰的骂声。帽翅功是乔成仁的看家本领,是从他师傅的师傅-
蒲剧大师阎逢春那里继承来的。没有穿靴子,朱春登的白孝袍就与身边的孝子们难以区分,似乎他不是来唱戏而是来吊孝;白着一张脸那顶帽子就不是了官帽子,完全像了小丑。邢月兰心里阵阵发痛,她想不明白乔成仁怎么就堕落到如此地步,他可是国家一级演员啊。他还缺钱吗?他那大款婆怎么就不管?眼泪扑簌簌而下,断了线的珠子一般。
乔成仁像是没看见前妻,摇得很投入,把一个悲痛、焦虑、思索、犹豫、焦急,在坟前祭奠母亲和妻子,却又与母亲妻子重逢在坟前的朱春登演的淋漓尽致。人群里的张越却从他眉宇间看出一丝不属于剧中人的表情。
阵阵掌声中乔成仁摘下帽子挤出人群,有人喊,小六子,你他妈还缺这两个钱呀?怕是来过戏瘾的吧?乔成仁没有理会,只远远冲周大发苦笑一下,看也没看邢月兰一眼,钻进车子绝尘而去。
邢月兰觉得自己面子丢尽,抹着眼泪跑回房东家。
第二次走出房东家门,纯粹是被地道的蒲剧滚白所吸引,仿佛乔成仁根本就没有来唱过那一出。
那个女人突然就冲出人群,女鬼李慧娘一般美丽。孝布在空中飘拂,衣袂在风中扬起,麻鞋似点点旋风,扑上盖了红缎子顶盖的棺材。“娘呀-”一声哭喊,像裂帛,撕碎人们的神经。“娘你怎么就走了呀狠心的娘苦命的娘慈悲的娘丢不下的娘难舍难分的娘呀-”一串蒲剧滚白似念似唱,忽急忽慢如泣如诉,仿佛窦娥赴杀场,黄桂英祭桩,李慧娘诉冤,又似诸葛亮吊孝。一时间孝子们哭声大恸,似乎这才是他们的本分。
邢月兰想起房东女子临走说的话:这是我们县里有名的唱《大哭灵》的演员,你不去要后悔的。她称那个为别人哭灵的女子为演员,并把她的哭灵称做“唱”使邢月兰感到有点可笑。她从来都认为艺术应该是最高雅的,而唱堂会则只能算是民间娱乐活动,与艺术根本就风马牛不相及。
此刻她悄悄站在人群背后,细细品味那声音。女子字字血声声泪,如杜鹃啼血哀猿断肠,哭诉着亲娘抛下她不管的凄清和悲伤,诉说着亲娘漫长艰辛而又伟大的一生。从那显然是即兴的现编现唱的词句里,一个七十八岁女人的一生经历展现给人们,一群孝顺贤惠的儿女展现给人们。她哭得哽咽难耐,她诉得真切诚恳,她唱得字正腔圆有板有眼,那独具韵味的声音,有绕梁三日的魅力。邢月兰没想到这位没有经过师承的农家女子,会把蒲剧滚白唱得这么地道。那现编的唱词里有着许多出戏的痕迹,当然瞒不过邢月兰。可这哪里是在为别人的母亲哭灵,分明是在哭自己的亲娘。这哪里是在哭灵,分明是在戏台上上演一出哭灵的戏。邢月兰素以特殊的音质而擅长蒲白在圈子里有名,此刻却为这个没有上过正式戏台的女子抱憾,她相信如果给她机会,她一定会成为一名优秀的蒲剧演员。邢月兰若是知道,薛老板那天上门原本就是请她扮演这一角色的,不气个半死才怪。
焦急地等音乐止住,邢月兰闯进队伍拉住唱大哭灵的女子,急切地说,你这么好的条件,来剧团吧,到戏台上正正经经演戏,一定能成为好正旦(青衣)的。
女子笑道,邢团长,我哭一次灵挣三百块,一个月最少也在上千元,听说你这样的角儿一月才拿几百块,让我怎么养家糊口?
邢月兰说,可到剧团就是搞艺术,艺术无价你可知道?你这样的天分不搞艺术太可惜,你可知道?别人撵着进剧团我还不要呢,多好的机会,你可知道?
女子笑了,艺术不艺术的我不管,我只知道你们剧团唱一晚才拿十五块钱。再说,剧团那么多人,能轮到我上戏吗?那戏校毕业进剧团几年的还轮不到上戏呢。邢团长你别看不起我们这行当,如今是市场经济,能挣钱就行,这唱大哭灵的,方圆十里八乡没有人能唱过我,说句不好听的话,你剧团的角儿下来也未必能唱了呢!
邢月兰无言以对。
晚场戏《貂蝉》在三遍锣鼓声中开演,出乎所有人意外,没有轰动,没有叫好,连掌声也稀稀落落,显得有点勉强。观众的反应远远不如白天的堂会和大哭灵。作为梅花奖的参赛剧目,邢月兰曾经以她细腻的表演和独具韵味的唱腔轰动京城,赢得评委们一致赞赏,此刻却失去魅力。学昆曲改革的唱词因为雅而艰涩难懂,为求创新唱腔也失去蒲剧一贯的高亢激越,为专家们欣赏的经典部分在此反响平平,甚至引不起观众共鸣。人们对貂蝉的细腻表演无动于衷,反而为张飞的两句吼腔掌声连连。周大发在心里连连叫苦选错了剧目,他想起邢月兰在另一小镇连演三场《火焰驹》时的盛况,为自己的失误倍感痛心。农村就是农村,剧情比演员的艺术造诣重要得多,真不该听文局长的话上什么梅花奖剧目,好像对牛弹琴。邢月兰幸亏是久经沙场的老演员,无论怎样,都以一种在长安大剧院的态度坚持演完并谢了幕。张越端着茶杯迎上来,甚至不敢去看她一眼,也知道她是一副怎样的神情。
回到凤城当天,邢月兰老毛病又犯了,住进医院。
河东焦炭大王魏如龙要出三十万元招标,请三家文艺团体在他们村唱擂台戏,庆祝建厂十周年。消息传出,便像一阵急急风刮进剧团大院,急得周大发长一嘴水泡,一天三趟到医院看邢月兰,医生却连病房都不让他进。说,你要是还想让邢老师上台,那就好好给她治疗,起码一个月不要上台。她每天晚上吸一肚子凉气,再憋进心里,我这治疗就前功尽弃了。换个演员不成么?
周大发说,谁能替了她?咱凭什么竞标?就凭“邢月兰”三个字,三天下来十万元就到手了,十年也遇不上的好事,偏偏她就犯病了?哎,我知道你是个蒲剧迷,通融通融,先让她出院,一散戏我保证立马送她回病房。
医生说,我是医生,首先是为病人负责。邢老师上不了台,少要他两万元不就行了?一个地级市团百十号人,能让一个农民企业家牵着鼻子走。我问你,改革开放二十年,凤城出了多少企业家,可像邢老师这样的艺术家出了几个?孰轻孰重,你算不清楚?
周大发哑口无言。
王胜利到电视剧拍摄外景地把张越拉回来,送到周团长办公室。
周大发沉着脸,你不演电视剧了,不想出大名了?不挣大钱了?没想到你师傅病了倒让你捡了个便宜,你若演好了,既往不咎。演砸了么,新账老账一起算。我说话可不是放屁!
张越说,我保证认真演,但可不敢保证不砸。邢老师不也演砸过吗?关键是剧目要选好。
周大发说,你说说看,怎么选剧目。
张越便如竹筒倒豆子。
周大发高兴了,没想到你还一套一套的,看来年轻人有文化就是不一样,研究开观众心理了,后生可畏呀。不过咱们还要打听打听那两个团演什么,才好以咱们的长处来对他们的短处,这就叫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演好了,你就是名副其实的小邢月兰,咱团也就保住了名声,下一届梅花奖就全力推你。
文局长却有他的一套方案。说,你只想着赢农民的掌声,你想过没有?看戏的有县四套班子,有市里领导,有外地嘉宾,这是宣传咱们的最佳时期,你不上获奖剧目啥时候上?我们不能只照顾农民而降低了我们的艺术品位,以后找领导要钱怎么开得了口?下届还参加不参加评奖了?第一天必须上《貂蝉》、《藏舟》、《烤火》,第二天领导们就走了,随你们怎么演我不管。
周大发为难了,我说局长,这三出戏太雅,是面对大剧院观众的。这三台戏同时演,就是打擂台,就要先声夺人。如果那两台戏以唱为主,我们一准砸锅。台下观众一乱,演员也就乱了。再说,邢月兰还在医院,医生连人都不让我见,怎么演?
文局长说,这我不管,我又不是团长。你别小题大做,我是局长,是你听我的还是我听你的?
二月二,龙抬头,企业家魏如龙的十年厂庆就选在这天。从村西的洗煤厂到后土祠山门前的马路上,五彩气球和祝贺的条幅在空中流淌,人流车流在马路上流淌,整个村子如开了锅的水一样沸腾。巷道里像个集贸市场,摆满了卖各种东西的小摊。家家户户人满为患,七姑八姨都来看戏。县里各职能局的领导也来庆贺,学校操场做了停车场,四套班子倾巢出动,包括市里一些领导也赶来庆贺。魏如龙像个新郎倌,他妻子穿一身红丝绒旗袍,挽着他的手臂出现在客人面前。这个先富起来又为村民办了不少好事的农民企业家颇有口碑,无论是面对当官的还是老百姓都是一脸憨厚的笑容。他没有摆多么豪华的宴席款待诸多宾客,而是用后土村嫩绿的野菜和有名的风味小吃荞面以及油酥麻花江米醪糟做主食,使这些城里来的客人胃口大开,直说这魏总是个人精,省了票子还讨了好。
魏如龙发表讲话,听说乾隆年间每年的庙会咱这品字台上就摆擂台赛戏,现在这台子修复了,没有戏唱咋行。今天咱们的主要任务就是看戏。我愿意掏钱请戏,就是想让咱这戏台再风光一次。以后只要我魏如龙的厂子红火,咱就年年这一天唱戏。丰富群众文化生活吗,义不容辞,义不容辞。戏还没有开演魏如龙就先演了一场精彩的戏,赢得各方观众如雷的掌声。
正午12点,三台戏同时开演,新修的山门台阶上搭起木板,这便是品字头的戏台,是如今罕见的戏台结构。第一个节目是黄河锣鼓,铿铿锵锵如战鼓似雷鸣,一下就把年轻人几乎全敲到台下去了。接着是男女声对唱《纤夫的爱》,只见那男演员个子矮胖,颇有点歌星尹相杰的味道,动作却夸张得多,一开场便赢得了满场的狂呼乱叫,一时间台上台下一起唱,满耳朵的让你亲个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