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萍从文化馆开会回来,就进了乡长办公室。乡长正给老婆打电话,见夏萍进来一边点头一边说,就这样吧,娘的×,大家都等着开会呢,这礼拜我争取回去,不就是换煤气吗?说完放下电话,看见夏萍在笑,突然意识到刚才说了一句粗话,脸就红了。忙说,对不起,又让你这文化人抓住小辫了,下不为例。
夏萍笑道,我不是笑你那句话,那不是你的口头禅吗?我是笑你这屋子里哪有大家,看来男人哄女人是家常便饭,理由就在嘴边挂着,想都不用想。
乡长笑了,我不说大家说进来个女的,等着我?这不没麻烦找麻烦吗?这叫机智。
夏萍说,什么机智,你这叫此地无银三百两。
乡长说,啥事到你这文化人嘴里说出来,就复杂了。你们那心里不知有多少弯弯绕,让人永远猜不透。
夏萍说,你不也是文化人?论学历还比我多三个月党校呢。怎么就老挖苦我?谁不知道文化人如今顶不吃香。
乡长说,谁说不吃香,这不,吃香的时候来了!养兵千日用兵一时,这次你可要给拿回个奖来,不然……
不然什么?夏萍说,你又扣不了我的工资,就连煤火费也不给发。那给分炭也算呀,人家哪个乡镇也不像咱们,要不是上次开会剩下那点炭,我今年就要冻死在你这石沟乡了。说着嘴撅起来。
乡长忙说,就分就分,明天这车炭回来就有你的。真把你冻坏了,这奖拿不回来,石沟乡的精神文明建设靠谁去?说着,看了看窗外,手就在夏萍肩上亲切地拍拍。
电话铃突然响起来,乡长吓了一跳,手赶紧缩回去拿起电话喂了一下就皱起眉头说,现在正开会呢,回头再说,说着放下电话对夏萍说,快说你的事,不然一会儿就说不成了,都知道我下乡回来开会,还不来堵在门口。
夏萍说,今天的会议精神是……别说会议精神,乡长打断她的话,就说怎么办,再具体点就是要我乡长做什么就行了,其他的你做主。
夏萍有点不高兴,说,你总是这样,连话也不想听完。今年要求是书记乡长带队,一台戏一场球赛,书法绘画展一个乡镇一个展厅,还有博物馆搞的文物知识大赛,县妇联搞的女强人演讲会,计生委搞的科普片宣传周活动,老龄委的冬季运动会……
乡长又打断了夏萍的话,不耐烦地说,怎么这么多事全堆到这会儿,早干什么去了,长话短说,要我做什么?
夏萍说,批钱。
乡长沉默了,过了一会儿才说,你去找书记,看他怎么说。
夏萍说,书记说一定要争取拿头奖,打破石沟乡从未拿过奖的记录。
乡长说,他没说钱怎么办?
夏萍说,他说找乡长要。
乡长说,他说找乡长要,乡长又找谁去要?
夏萍说,这可是对精神文明建设的态度。
乡长忙说,好好好,又是我错了,可这石沟乡穷得鸡都不下蛋来,哪儿找这笔钱去?你说。这农林特产税到现在也收不上来,果子卖不出去,农民腰里没票子,我就是想从提留款里给你挤点也没有。等入了腊月,钱就更紧,民办教师的工资总得兑现吧,社办人员的拖欠总得清一清吧?总不能不让人家过年。还有这饭店的商店的果林站的欠账都等着钱呢,都问我要,我这个乡长又不开银行,偷都没地方偷。我要是个女的兴许还能卖几个钱,可我是个大男人。
女的就能卖钱了?看妇女主任不撕你的嘴,什么思想。夏萍插嘴道。
乡长接着说,前几天去山东参观,还是自己掏腰包垫路费,讲给别人都嫌丢人。你这儿几项活动,哪项不得个千儿八百的,如今的农民可不是过去,过去全是义务还抢着去呢。
夏萍说,那你说咋办?
乡长说,咋办?要钱没有,要命一条。
夏萍又气又笑,说,这是啥话?乡长也耍赖不成?我又不是黄世仁。这奖拿回来还不是给你书记乡长脸上贴金,我们哪个不是给你们当牛做马?
乡长说,你算了,这乡长谁稀罕,我要是知道穷成这样打死也不来这石沟乡。这届干满,豁出去三千块钱送礼也要调出这穷山恶水。
夏萍说,我也知道你的难处,但你没有多的有少的,还有,你得给我政策,我去闹钱。
乡长眉头绽开了,忙说,好我的救命菩萨,你咋不早说。你尽管大胆干,只要不抢人偷人,不触犯法律就是政策。
夏萍说,那你怎么也得先弄两千块启动资金吧?等过了这阵子,乡里松快了,你得多拨点,图书馆要买书。人家城关镇的农民家庭图书室都比我们强得多。回到县里我都脸红,不知你是什么感受。
乡长说,你是啥感受我就是啥感受。这次弄了钱,拿了奖回来咋谢我?说着又往窗外望望就想往夏萍身边靠。
夏萍说,没听说过老板要打工仔的人情,这世事真是颠倒了。说着嗔了乡长一眼走出门去,迎面就碰上几个找乡长的人,夏萍悄悄地笑了笑。
夏萍拿着计算机按了一上午,心里有了底,脸上便喜滋滋的,走路也哼着小曲。她出了乡政府直奔八音会的联络点,喜盈门的老板娘正在给一辆小蹦蹦车上装货,车主打开一箱箱洞宾仙酒检查有没有破瓶。老板娘说,你真是不嫌麻烦,我是干啥吃的,有破瓶我不亏了吗?在酒厂我亲眼看着装箱的。
车主说,麻烦点怕甚?从酒厂到石沟七十里路,不说那五十里油路,这二十里坡路疙疙瘩瘩翻沟过涧的,伢儿在娘肚子里都能出来,慢说你这玻璃瓶子。我不看回去破了算谁的?你又不认账。
老板娘笑得咯咯咯,说,你看见谁家伢儿出来过?好好好,你慢慢看,我给你装鞭炮。
夏萍问,这谁家过事呢,光酒就拉这么多,席面一定超了吧?
老板娘赶紧说,夏站长呀,快坐下,说着从柜台上抓过一把葵花籽塞给夏萍,把她拉到一边的凳子上坐了,说,这是凹里村的赵大胜家给儿子娶媳妇,听说要把今年的果子钱全花了呢。不过,凹里是归石坡乡,不归你管,你管他摆多少酒席呢。
夏萍感叹道,是管不着,这石坡乡可是富得流油,咱们啥时候像人家就不愁没钱了。
老板娘说,瘦猪也哼肥猪也哼,你还愁没钱花?你的工资是县里开,男人又是开车的,啥时也困不着你呀,像我这店,若是光凭咱乡的买主,早关门了。幸亏石坡乡的两个村离咱们近,这才有点赚头。
夏萍说,我不富却也不穷得哼哼,我是说乡里,老是穷得一分钱拿不出,连台戏也请不起。人家石坡乡跟咱们条件差不多,咋就那么富。
老板娘说,这还不明摆着,石坡乡八年前出了个好乡长,硬是逼着大伙栽果树,亲自把树苗送到地头帮着你栽。要不是那,石坡乡如今和咱一样穷得咣咣响,还兴得摆酒席娶媳妇哩,凹里村过去就叫光棍村。
夏萍说,那会儿石沟乡咋就不知道栽果树呢?
老板娘撇撇嘴道,那会儿的乡长光知道睡人家电话员,书记整天寻思着要调走,副乡长是忙着捉奸赶走乡长他好上台,哪还有人管你栽啥,这一烂就是三年。等咱们摸着枕头天早亮了。这两年好容易开始挂果,这价格又下来了,搁着前两年的价,光我那几亩园子一年就是三个万元户。这乡里还愁没钱花?人家石坡乡的干部哪个屁股下一冒烟都是万儿八千,听说今年油路修通了乡政府就买桑塔纳呀。正说得热闹,车上酒装完了,喊着老板娘称白糖拿鱿鱼海参金针木耳,老板娘欢欢应道,回头说夏萍,夏站长你先坐着,马上就妥,妥了咱说话。
夏萍说,我还有事呢,我是想问问你,这几天班子都在哪儿忙。
老板娘问,有亲戚过事呢?
夏萍说,不是,是我找他们有事。
老板娘说,那你后天就去凹里村,王八头就在那儿,两班子人马唱对台戏呢,连我都想去看看。
夏萍笑道,你叫不惯八音会,就叫人家响器(唢呐)班子也行,喊人家那多难听,又不是旧社会。
老板娘边搬东西边笑道,这不叫惯了么,谁知道八音会是啥?王八又不是骂人的话,那是个称呼,当面喊他们也应的。倒是这八音会,不知道的人以为是又出了啥新教呢。说完进里屋忙去了,夏萍望望自己当初写的八音会几个美术字,笑着摇摇头回文化站去了。
吃过晚饭,夏萍把通讯员悄悄叫过来,塞给他三十块钱让他去喜盈门批发部买东西,然后过乡政府院子里来。武装部和计生办的窗子都亮着灯,夏萍听到卫部长和孙主任在说笑话,林业办的小胡笑得最响,夏萍能想象出他咧着大嘴的样子。推门进去,没等夏萍开口,几个人就笑道,这不又来个女光棍,咱们够腿了,是搓呀还是拱猪?
夏萍也笑道,我又不是没男人,咋就成了女光棍了?臭嘴别胡说,总有一天让你们说着了,我男人休了我。
卫部长笑道,倘若真有那一天,你可得早早给我们打招呼,免得到时候打得头破血流,先下手为强嘛。
孙主任笑道,你这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啊,就是有这一天也轮不到你呀。
卫部长不服气道,我怎么了,长得又不难看,比她现在的男人有过之而无不及,怎么就配不上她了?
小胡哈哈笑道,你以为你会说一句有过之而无不及就般配了?你是武夫人家是秀才知道不?吹拉弹唱书法绘画写文章样样行,再说,人家拿的是县政府的饷银,这说不了哪会儿就开路开路的,城里的好男人一抓一大把,能轮到你?别做白日梦了。
夏萍说,你们是不欢迎我还是咋的,尽说些废话,上我那边去喝几怀,还有事要商量呢。说着就往门外走。
众人都跟出来,穿过乡政府唯一的一条马路过文化站这边来。进了大门,卫部长感叹道,这戏台子盖起来却没人唱戏,要它何用?夏站长你还费事的弄这么些洋灰凳子,还像剧院似的编上号,有这些钱不如给咱们一人盖个小厨房,也能把老婆接来住住,不然,“自留地”可就荒了。
众人都笑了,不约而同地停了步,看着那一排排水泥凳子在露天剧场里沉默着,那盖了几年的舞台空荡荡地矗在那儿,就想起身边的女人刚来时为这些水泥凳子付出的辛苦和淌过的眼泪。与舞台遥遥相望的有四间平房,一间是电影放映队,一间是体育活动室,夏萍住一间,紧挨着夏萍的是图书室。其实,电影队长年下乡,体育活动室摆着两副象棋,挂着一副羽毛球拍,屋角还扔着一个篮球。图书室的书柜里只有几十本县图书馆那年送的书,灰尘都有几寸厚,几个月也没人进去过。这院子也就夏萍一个人住,若不是电影队队长的儿子每晚放学住在电影室,夏萍可真是有点害怕。
进了屋子还没落座,通信员的酒和罐头就买回来了,夏萍关了门,从抽屉里拿出几双卫生筷子,又拿过两个茶杯洗了,就喊小胡倒酒。
小胡说,这喝酒也得喝个明白是不?是庆祝你自由了还是今个儿过寿?要是过寿我们也不能白喝,起码得意思意思,没有大蛋糕总有鸡蛋卷吧?通信员再跑一趟,说着就从卫部长口袋里掏钱。
夏萍笑着打掉他的手说,就是祝寿怎么跑人家口袋里掏钱去了?先罚一杯。喝了我再说,我的寿早过了,自由么咱们从来都是自由的,今个儿是请大家帮忙。
小胡说,看来这是好吃难交代啊,可别套我们干坏事。于是,两个茶杯就在几双手上转着,筷子也在罐头瓶里出出进进,屋角的小炉子火苗旺旺地窜,酒的香味和烟的呛人味直往鼻子里钴,却是暖暖的,比往日的冷清多了几分热闹,夏萍的眼睛就有点润润的,说话也比往日张狂了许多。
夏萍说,你们想不想看戏?
大伙说,废话,不想看盖戏台做啥?那年一人扣了三十块工资呢。
夏萍说,地区蒲剧团,李梅英的《苏三起解》,吴玉兰的《关公与貂蝉》,王华民的《黄鹤楼》,都是获了梅花奖的。
小胡说,你别馋人了好不好?这几个角儿如今都跟红歌星一样,别说没钱,就是有钱人家也不上你这山沟里来。
夏萍说,我要是请来呢?打不打赌?
小胡说,赌一桌饭,通四海酒家。
卫部长说,空口无凭,先掏钱压我这儿,一人五十。
通信员说,没准儿夏站长真能请了他们来呢,前儿电视里还放他们下乡为贫困山区送戏上门,地区的文化局长还讲了话,说要继续发扬光大呢。
夏萍说,咱们这场子这么大,演上三天三夜,这方圆几十里还不都跑来看?过了戏瘾还能挣钱呢。
一番话说得众人心里都活泛起来,喝了酒的脸红红的,眼睛盯了夏萍,等着下文。夏萍说,我挑头,咱们几个包场,卫部长负责维持秩序,小主任管卖票,小胡管剧团的吃住安排,通信员除了打杂,每天管剧团的用水。其实,用桶子从乡政府院子里拉就行,一天顶多两车水。
小胡说,你干什么?
夏萍说,我要干的多着呢,找剧团联系,找接团拉箱的汽车,还要给他们再找两个台口,不然,光咱一家怕是真不来。
孙主任说,这怎么个包法?乡里就不管么?咱们这叫什么性质的活动,别干了好事落一屁股眼骚气,在这计生办就够人骂的了,再找骂去?
夏萍说,我就坦白了说,这次是想给文化站的春节文艺活动搞几个经费,如今又不能乱摊派,咱们辛苦点,包几场戏挣几个钱,我留够两千块,剩下的大家分,反正不能叫你白干。倘若票子卖得好了,赚多咱们就多分。这也叫市场经济。
孙主任说,倘若赔了呢?这包戏的事可说不准,赔了剧团的钱谁来出?咱们那点工资可赔不起。
夏萍说,这还没干呢先想着赔,怎么就不想着赚呢?我粗粗算了一下,能请来地蒲,票子就能卖两块钱一张,三天夜场,两天白场,咱这是三千个座位,除去百十张赠券,甲乙票每场至少也要卖五千块。据说地蒲下乡是每场戏两千,包吃包住包接送,我估摸着再有两千也就足够了。这五场戏就能余下五千块,留给站上两千,剩下三千就是你们的辛苦费,我又不参加分红,三天挣两个月的工资,哪儿找这样的好事去,干不干?
众人都被夏萍描绘的美好前景激起来,小胡说,干,怎么不干,起码咱们也是为老百姓丰富了文化生活对不?这戏台子盖起来就没正儿八经唱过戏,真要把地蒲请来,我看这场子里怕是连边上也要卖站票。不过,得雇几个好把门的,六亲不认的,咱们哪个也不能站门口,那还不把熟人都放进来?
夏萍说,把门的我都想好了,卫部长找几个外村的民兵来,每天给他几块钱就是了。最难办的是那几个墙豁口,这大门关了只留小门进人,墙豁口可是得雇可靠的人。那要是放起人来可就没数了,你还不容易抓住。
卫部长说,这你尽管放心,干其他的不行,把门看豁口有的是人,哪村没几个二杆子。
孙主任说,乡头们不会说咱们捞外块吧?
夏萍说,这你别管,书记乡长都打过招呼了,他们不给钱还不许咱们挣啊?你们都把手边的事紧一紧,等我定了剧团,那几天可不能松套。钱拿到手才是真的。来,喝酒。
众人的酒又喝下去,话题却是电视里看到的地蒲戏了。炉里的火越发地旺,茶壶里的水冒着白汽,氤氲在屋子里,模糊了一个个面孔。只有一阵高一阵低的喊声笑声从窗户里飞出,在这初冬的夜里格外清脆撩人。
刚进凹里村,夏萍就感受到了喜事的气氛,高音喇叭里放着蒲剧,唢呐班子的开场锣鼓刚刚敲起,一群群的男女老少往一个方向涌,夏萍的心无缘无故地就跳起来。说不出为什么,她特别喜欢村里的这种喜事气氛,置身于这些人群中,看着一张张笑脸,听着放肆的笑骂声,她觉得特别轻松。她参加过几次这样的酒宴,每一次都要激动一会儿,那浓浓的人情味叫她着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