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角儿
5265500000020

第20章 磨坊与紫色(6)

听说你们公司的商品房还有一半没卖出去呢,怎么就又开发到山里了?满凤城也就剩下这一块净土了,也要被你们这些唯利是图的商人给毁灭了,搞成水泥丛林。梅一民挖苦着开发商,心里颇不是滋味。

我们是商人,在商就要言商,这才是本分嘛,没有利润我们公司几百号人喝西北风去?不是每一个市民都像你这样高尚,都具备你梅局长这样的修养,有雅兴喜欢住磨坊哟。说实话要不是看着这地方离乡村和高速公路的距离,凤城中心城市的可持续发展前景,黄河金三角这许多可开发的项目,倒贴钱我也不干。谁现在还做赔钱的生意?不过梅局长,您家保姆的苜蓿地怕是保不住了。其实您也明白,靠那几头牛和羊要发展起来起码得五年,她这个年龄受那个罪干什么,她儿女不养活她么?

梅一民明白了村长不再要他找资金接电的原因,突然就有了如释重负的感觉。

村长通知终止合同的当天晚上,女人犯了病,拖了两天就由哮喘转成了肺气肿,高烧不退。梅一民挑来挑去,找了个熟人选了能刷医保卡的一家私立医院送去,这样就能用他的医保给女人治病。没想到呼吸科的护士长恰恰是从市医院刚刚跳槽过来,认出他们,立马就安排了单人病房。

女人看着梅一民说,我住大病房去吧?这宾馆一样的房子多贵啊。

梅一民疑疑惑惑地看一圈病房里的设施,这真是比市医院的高干病房不差啊,管理也上档次了。难怪你也会跳槽,工资比市医院高吧?还升了个护士长?人尽其才呀,不简单嘛。

护士长笑了,小声说,还真让您说准了,这工资是高,但工作量比原来多一倍呢。您就放心住吧,先安心治病。房价有个优惠幅度,一会儿我就请示院长去,看能不能按三人间床位收费,我领她先拍片子吧。

女人还是不同意,坚持要走,梅一民说,你看你,是钱重要还是命重要?你怎么这么不懂道理。这房子能有多贵,再贵还能贵过钱去?护士长刚才不是说了要优惠吗?再说咱们也住不了几天不是?病查清楚烧退了就回家,家里环境好。当然,这医院环境也不错,但怎么也不如家里舒服吧?

你看梅局长多好。进来就得听医院的,再说你这病也不能进大病房。搁着前年,还要进隔离区呢,高烧39度,咳嗽不止,不把你当非典病人才怪呢。梅局长您不能在病房久留,放心吧,我们的护理是一流的。梅局长您的医保卡得交给我,还要押八百元现金,真不好意思,这是制度。院长的病人也不例外的。

女人从怀里摸出工资卡递给梅一民,护士长看一眼女人,赞叹道,您家的阿姨也和别人家不一样,连工资卡都敢交给她保管。我换了两个保姆还不行,没结婚的不放心,老的又干不了,愁死了。

梅一民赶紧往外走,我去取钱,我去取钱。

知道女人睡梦里也惦着她的苜蓿地。安顿好医院梅一民当即找卖馒头的男人,让他想办法找人帮忙,收割苜蓿。最后,卖馒头男人把雇来喂牲口的男人领给他看。

那男人接过梅一民的烟夹在耳朵上,说,三百块算个球,我老婆给别人摘苹果一天还挣二十块呢。听说你当局长一个月挣一千多呢,在乎这点?下了五百不干,免谈。

梅一民说,不就夜里添添草么?白天又不耽误你工夫,该干啥干啥,哪里找这样的好差事?再加二十,不然我另找人。

最后终于以一天二十块达成协议。男人一算每月有六百块,爽快地拍板。梅一民有自己的小九九,就算女人住上十天医院,也不过二百块,比包月还是便宜,但他没讲出来。

你弄这干啥呀,这开口货不成规模净等着赔钱了,要么说你这文化人不懂市场,这项目先就选错了。过了年,有好价钱赶紧往出倒,不然你就赔憨了。男人同情地拍拍梅一民的肩。

梅一民在探视时把那男人的话学给女人,女人不以为然,他那是红眼病。等明年开春牛下了犊子,如果是母的就能卖四千块呢。卖了再买几头母牛,一年就是上万块,还不说那些羊。等梨枣接上挂了果,三万块也挡不住。万事开头难嘛,熬过这阵就好了。

可村长要把地租给开发商,五十年,一年三万租金,一次付清就是一百五十万,村里能办多少事?跟咱们每年交的那六千块相比,谁都会算来这个账。还有,别墅区给村里带来的其他实惠也不可估量,现在的农民都有经济头脑,像村长那天说的,不是他不遵守合同,而是村民们不行,村民会罢了他的官,现在谁不爱钱?我怕这事不会像咱们想得那么简单。梅一民耐心地劝说着女人,他最怵这种跟农民掰嘴舌的事情。

我不怕,单方终止合同要赔偿,赔偿我也不干,仨儿核桃俩儿枣,不够我前期投资的一半,太亏了。不行咱们就跟他打官司,你同学不是当着法院院长么?找他去。我知道他们早就眼红了,眼红他们当初怎么没人包?你没见我包地时他们像狼见了羊,盯着那六千块,恨不得把我也撕撕吃了,简直就是捡了大便宜。现在我把苜蓿种旺了,把梨枣苗育成了,把钱都投进去了,就要见效益了,他们想撕毁合同,没那么便宜!

事物都是在发展变化的嘛,此一时彼一时嘛,有些事情要换位思考,比如你是村长,你会怎么选择?梅一民拿出在文化局做思想工作的经验,开导着女人。

我不是村长,想它干啥?你怎么总是为村里想,胳膊肘朝外拐呀?咋就不为我想想?

是啊,咋不为女人想想?梅一民一时也对自己的立场产生了怀疑。梅一民突然发现了女人的固执,第一次发现。

岂止是固执,根本就是另一种思维,与梅一民南辕北辙的思维。

才几个月的时间,城市就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尤其是新建的广场,夜幕下华灯闪烁喷泉婆娑起舞,草坪间的彩色地灯,播着新闻的大屏幕,摆着白色桌椅的休闲茶座,还有在各种健身器材上不辞劳苦的中老年朋友,都让他有种恍若隔世的感觉,不再是他以往感觉的那种俗不可耐。停车场上更是让人眼花缭乱,被人喊做“二奶车”的那些小轿车,如同从车里出来的女子一样摩登漂亮得让人不舍得眨眼。每条街上都有新开的酒店,炫目的霓虹灯和落地玻璃窗透出里面的豪华和生意兴隆。最火暴的是什么水世界大浴场之类的新兴第三产业,各种豪华轿车在灯火辉煌的门前展览一般,听说里面什么玫瑰浴牛奶浴搓盐按摩美容,什么演艺餐饮健身房台球厅等等,甚至还有什么男性生殖器保健,怎么个保健法?像妻子在脸上涂白粉一样吗?可自己只是耳闻,连见也没见过。如今连家里的木桶浴也无权享受了,只能洗那种大间澡堂子。这是进步呢还是倒退?

其实,这一切,也不过形式而已。

那么磨坊呢?磨坊不也是一种形式么?

那么家呢,婚姻呢?

那么自己追求的本质到底是什么,又在哪里?梅一民一时被自己的问题难住了。这一晚梅一民又回到已有几年没有住过的文化局家属院,传达室的老宋惊讶地说,梅局长怎么回来了,家里来客人了?

梅一民支吾道,我来查点资料。

开了书房的灯,钻进客厅沙发上的毛毯里,梅一民又一次把睡眠丢了,丢得完全彻底。

女人坐在病床上输液,一只手掏出怀里包地的合同,催梅一民写起诉书,她要与村长打官司。

小凤请来她认识的一位律师,咨询赔偿金的数目。律师一进病房就坐在靠门边的沙发上,戴着口罩和手套,只露出一双眼睛,要过合同细细看起来。

当初那是一片不毛之地,长满酸枣刺,这投资金额,投入的劳动力,这创意,都得算进去,还有市场增长指数,银行贷款利息,固定资产,一个也不能少。你给算算,得把咱们的损失一分不少地补回来,详细点啊。提醒着律师,此刻的梅一民像个经济学家,既然要打官司,那就只有赢。

咱们是为了不给他们退地,打官司要钱目的就是为了不退地。女人强调。

梅一民第一次发现女人性格里的某种东西,自己走不进去的,永远隔着皮肉的,难以把握甚至难以琢磨的东西。这东西埋在她的骨头里,融进她的血液中,根深蒂固,冥顽不化,与岁月无关,也与文化不搭界。与妻子相比,不是那么张扬,那么直接,那么生硬,那么跋扈,却更显得不可思议,扑朔迷离,呈现出难以再塑的质素。以前在家里怎么就没有发现呢?或者说以前做保姆时怎么就没有表现出来?还是因了两人关系的改变而改变了?梅一民想不明白。

律师拿着合同摇摇头说,梅局长,这官司要想打赢怕有点费劲,合同当初就没有经过公证处公证,不具备法律效应。

女人愣住。小凤一把夺过合同,看了看摔在病床上说,妈你怎么这么糊涂!说你没文化你还懂得写合同,说你有文化你可写合同不去公证,不就是要掏公证费么,哪儿省也不能在这上面省啊,你说你抠抠唆唆的,抠来抠去把自己装进去了,我当初还提醒你来着啊,你怎么就没听?你看你弄的这叫什么事?我可提前说了,我没钱帮你还贷款!

女人哇地一声嚎起来,声音极具穿透力,毫无顾忌地冲出病房,响彻在走廊里。值班医生、护士们纷纷向病房跑来,在走廊里散步的病人和家属也好奇地聚拢在门口,梅一民顿时像展览在笼子里的奇兽,陷入各种目光的包围中。

我原来也说要公证的,可村长说用不着,说没必要让公证处赚这笔钱,他还说他保证不会撕毁合同。那乱石坡多少年都荒着,我一年出六千元承包,村里还笑我是傻瓜,谁能想到会有今天?人要是能长后眼,我就是再抠,也不会在公证费上省钱呀。

见梅一民不吭声,又把脸扭向律师,你说,该怎么办?活人总不能让尿憋死吧,他同学是法院院长,只要能打赢这场官司,送礼找人花多少钱我都不怕。

梅一民一把扯掉口罩,你看你都说些什么,法院院长怎么了?院长也得按法律判案,能把没理判成有理,就不会叫他当那个院长。

我没理吗?这明摆着村长欺负咱们,怎么就是没理了?女人冲梅一民嚷嚷。

律师赶紧解释,也不是完全没有希望打赢,但得费点劲,得首先寻找对咱们有利的法律依据。

这法律依据就是合同,合同上明明白白没有公证处的印章,求人就能打赢?梅一民说。

我知道你爱面子,知道你不肯求人,可你也得看是啥事不是?这几万块钱的事不比天大?你不去我去。人们还没有反应过来女人就一把撕开胶布拽掉针头,跳下床伸着脚找鞋子,手背上的血吧嗒吧嗒滴在床单上,衣襟上,裤子上,红艳艳的如同盛开的梅花。

护士长紧冲到床前拿棉球按住针眼,又吩咐护士疏散开围观的人群,要重新扎针,女人摆摆手,说什么也不输了,众人都僵在那里。

再急也得等这瓶液输完吧,这钱都掏过了不输不就浪费了吗?这刚有了效果又折腾,这几千块钱不是白花了吗?不是前功尽弃了?再说你去顶什么事?梅一民尽量缓和口气,他不想让女人生气,毕竟是在生病嘛。

我是顶不了事,谁认我呢?我不就是个保姆吗?怕连法院大门也进不去。我这命可真苦哇,八万块贷款我拿啥还呀!你可不能不管呀。女人突然爬起来,一把鼻涕一把泪,抱住梅一民的胳膊不肯撒手,仿佛溺水的人抓住了一棵救命稻草,梅一民推不得拉不得,尴尬得恨不得躲出门去。

这是医院,你看你哭哭啼啼像个什么样子?让人笑话!见护士长和律师都出去了,关上门,梅一民终于忍无可忍,摔掉女人的胳膊离开床前,一屁股墩在沙发上。

我知道你嫌弃我了,我根本就配不上你是不是?你后悔了是不是?当初可是你要跟着我上山过什么神仙日子,我可不是第三者二奶拆散了你的家庭。我伺候你吃伺候你喝伺候你睡,我还不是个保姆?我算个什么东西?你说,你让小凤评评这个理。女人哭诉着,声音却明显低下来。

这是哪儿跟哪儿?我啥时候嫌弃你是保姆了?嫌弃你我又跟你住到磨坊干什么?我这不是把家也扔了吗?那个家值多少钱?不说无形资产,分十分之一也超过你这八万块,我犹豫了吗?你有啥委屈的,你看你当着孩子说这些,这是当着孩子说的话吗?梅一民急得站起来又坐下去,坐下去又站起来,他看看小凤,小凤的目光却不与他相对,昔日的亲热无影无踪。

我不说要憋死吗?你让我找谁说去?你是文化人我是老百姓我怕啥,今天就让小凤听听怕啥?你写书我是怎么伺候你的,就为了一个死了多年的戏子,你多有情有义,写得鼻涕眼泪的我也没吭气,夜里搂着我做梦还喊着她的名字,我心里是啥滋味你知道吗?我天天跑下山给你充电,天天给你买豆腐干吃,天天给你搓脊背,一回没让你洗单间澡你就发脾气骂人,那不是你定的节约规矩吗?我白天割苜蓿夜里喂牲口,你捧着茶杯观风景,你知道我心里啥滋味?你那房子你不想要,你清高,你不想让贝贝她妈看不起你,可咱们老了干不动了还能老住磨坊?你看不起钱,是因为你从没有缺过钱,因为那款不是你贷的,如果银行催在你屁股后,看你急不急?我要不是个保姆,能人五人六站在人前,我何苦求你?律师都说了能打赢,你就不肯想办法,你整天说疼我爱我的话,莫非都是假的,骗我这傻女人不成?你说,是你的脸面值钱,还是这八万块钱值钱?你说,你说呀?这官司打不赢我也不活了!女人那些诉说如滔滔江水,梅一民只觉得好像一个个巴掌,一下一下扇在自己脸上,那手印是无形的,却火烧火燎。又似乎在揭他的皮,一层一层,撕筋扯肉,痛进骨髓里。

突然,梅一民站起来,张张嘴兜一个圈子又蹲下去,失语一般。他觉得自己心里也突然有了许多的委屈,需要发泄,女人还能朝他发火,他找谁去?他如今是连个发火的对象都找不到哇。

妈你冷静点,让爸好好想想再说。爸您上街去转转,妈也是气急了,一会儿过去就好了。小凤终于把梅一民推出病房。

雨是下了有一会了,站在走廊窗前,透过沉沉的雨帘,广场的探照灯循环着,一圈,又一圈,恰好射在梅一民脸上,红一下绿一下,成了他此刻唯一的表情。

秋风秋雨愁煞人,这是谁的诗句?

梅一民正在文化局家属院的沙发上补觉。说是补觉,其实是大瞪着两眼看天花板,在想辙怎样去见法院院长。这位被他当年在情场上击败的妻子的追求者,被评为全国优秀法院院长后,正是春风得意时,他怎样去向他开口?不说官司的输赢,只说低下他一贯的臭文人架子,就比让他每天握铡刀挑牛粪起夜喂牛难得多,女人如何晓得?

山不转路转,这位同窗若是知道了自己的离家出走,知道了自己在磨坊里与保姆同居,他会怎样想?是会帮他一把还是会嘲笑他?是会站在他一方还是妻子一方?是会落井下石还是会幸灾乐祸?连他都拿不准,女人如何晓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