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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红桑葚紫桑葚(5)

我们白天帮生产队到坡上去割豆子、掰玉米。男生在前面割,我们在后面把割好的豆秸抱归在一起,然后捆成捆,下工时每人一捆背到生产队的场里。对我们这些干过农活的女生,这并不很难,但还是有一种新鲜感。尤其是那些与我们年龄相仿的闺女们用羡慕的目光看我们时,我们就会感到一种莫名的骄傲。我们往往会用唱歌来表达心里的骄傲,让地里的男男女女都转身盯着我们。一边干活一边当着社员们大声唱歌,这是我们与那些闺女们的根本区别。也有让我骄傲不起来的事,像拔棉花秆,她们用铬斗钩住棉花秆的下部,一撬一棵,一会儿就把我们远远撂在后面,轻松的如同拔一棵蒿草。这是技术活,靠的是杠杆的作用。铬斗到了我的手里总是打滑,一行拔不到头手上就布满血泡,疼得龇牙咧嘴,腰也如同折断耷拉着的棉花秆。潘解放早就到头了,我看到他在地头转来转去,后来他就去帮阴兰兰,阴兰兰到头了,又拐回来接我。阴兰兰小声说:“他哪里是接我,他是想接你又不敢,我还看不出他的鬼心眼么?”我装傻道,“我听不懂你的话。”气得阴兰兰把铬斗一摔说:“不理你了,好心当做驴肝肺。”说归说,每次潘解放都帮她她也帮我,看到我终于站在地头伸直腰时,潘解放远远地瞥我一眼,高兴地在地头来了个小空翻,那一刻我觉得劳动是那么的美好。

夜里我们在当过丫环的婆婆窑里开会,忆苦思甜。我们女生坐在婆婆的炕上,男生坐在地下的小板凳上。婆婆说:“我娘说,咱家穷得连锅都揭不起了,给你找条活路吧,我就进了马家,给马财主的娘当丫环,伺候她洗脸,给她梳头捶腿。还倒尿盆。”

治保主任插话道:“错了,我说你是猪脑子啊,这糊涂咋就改不了?

上次忆苦会是咋教你的?是马家抢走了你。同学们想一想,谁家做娘的愿意把自己七岁的闺女送给人当丫环?接着讲,接着讲。”

婆婆又接着讲。讲到财主家顿顿吃白馍蘸油辣子时小琴说:“那你一定吃的糠窝窝吧?”婆婆笑了,“傻闺女,马财主一家善人,我们当丫环长工的虽然分桌子吃饭,吃的却一样样,也是顿顿白馍馍蘸油辣子。是吧他三叔?你们问他,他那会儿是长工,喂骡子的。”

我们都把目光转向三叔,三叔得意了,把烟袋在鞋底上一磕站起来,在炕沿前走来走去,“那时候呀,挑长工一挑就挑了我,咋?我吃得多呗。马财主那个精呀,到了麦地前,先搬来一笼馍,比赛谁吃得多就挑谁,你们猜我吃了几个?猜不到吧?我一口气吃了十个,还没喝一口水。”三叔讲话的声音拖着腔,在窑里嗡嗡地响。

小琴扭着身子说:“那不把地主吃穷了吗?不信不信,哪有这样好心的地主。”

三叔把手一挥,对着炕边的小琴说:“说你们这些学生娃子不懂了吧?能吃才能干,我在马财主家,吃饭从来不限量,我干多少活你知道么?我喂骡子赶车,还要磨面推碾子挑水,从鸡叫忙到狗进窝,四脚朝天不着地,不能吃能行?”说完还在文龙老师肩上拍了一下。

“同学们,听话听音,我们要分析呀,为什么财主不限制长工的吃饭?因为他的目的还是为了让他多干活,这就是剥削,这就是剥削阶级的本性。天下乌鸦一般黑,所有的地主都是阶级敌人,没有什么善人。”文龙老师突然站起来插话,随即振臂高呼:“打倒剥削阶级!贫下中农万岁!”我们也跟着喊口号,胳膊在炕上地下竖起一片树林。窑壁上晃动着文龙老师高大的身影,看不清他的表情我都能感觉到他的严肃,还有一点点对婆婆和治保主任无法表达的不满意。以后的几天里,文龙老师反客为主,下工后他亲自领着我们在村里到处看,指着阴兰兰家的刺栅门和地主家的马房院作比较:“同学们想一想,地主的牲口比我们贫下中农住得都好,这说明了什么?说明了旧社会我们贫下中农的日子连牲口都不如。有些人是被地主的几个白面馒头蒙蔽了双眼,我们一定要擦亮眼睛,看清剥削阶级的本性,尤其是出身剥削阶级家庭的同学,更要认识到这一点,才能与自己的家庭彻底划清界限。”说着他看了我和潘解放一眼,我惭愧地低下头,我为自己出生在剥削阶级家庭而羞愧,我更为自己没有早日认识到这一点而懊悔。那一刻,我觉得文龙老师严肃的面孔背后多的那些东西里,有对我的关心和期望。

阴雨天我们无法出工,去生产队部排节目。下午,到了帮房东做好事的时间,我有意不喊小琴一同去抬水,乘她去茅房的空儿,便自己拿着水桶去了井台。我一圈一圈往下放着绳子,听着桶挨住了水,咕咚一下沉下去,估摸着桶满了,我往上绞,却是轻的,低头一看,水桶不见了,只剩铁钩空空地在井筒里荡悠。我明明是扣好了扣子的啊,怎么会开了呢,怎么会把桶掉下去呢?我的眼泪刷地涌出来。

我不知道治保主任是啥时来的,他把钩子在井里悠了几下,然后满满一桶清水绞上来了。他帮我把水提到阴兰兰家门口,诡异地笑着说:“同学,我帮了你,你也帮我件事好吗?”

“你让兰兰夜里到队部等我,你们不是要排节目么?”他说着,眼睛里似乎说着另一句话,我认识你,你偷过我们的桃子。

“可兰兰要回家,她娘每天夜里都要让她缠一个穗子的。”

“你们回学校时要开总结会,我在会上表扬你。听说你出身富农,还在要求入团,生产队的表扬是贫下中农对你的肯定,我保证你回去就能入团。”

我作难了,不知该怎么对阴兰兰去说。如果三叔还像上次对她那样,我不是把她往坑里推么?可这个表扬对我太重要了,说不定就能让我实现入团的愿望,那该多好啊。我努力地参加劳动,积极地做好事表现自己,不就是为了入团吗?入了团不就与剥削阶级家庭划清界限了吗?不就和其他同学一样了吗?将来考学政审不就可以过关了吗?考上学毕了业就能做公家人了,当然也就不愁找一个像师杰老师那样的男子做丈夫。刹那间我的世界似乎一片光明,诱人的前途在向我招手,再说,阴兰兰不是说,那样让人摸着很畅快么,说不定她愿意再让人摸一次呢。想到这里,不知为什么我的脸红了。

排完节目,我故意磨蹭着不和小琴一起走,阴兰兰高兴地陪着我。等同学们都出了院子,三叔突然出现在我们面前,他笑着说:“原来你们还没走啊,我见灯亮着,以为你们忘了吹灯呢。”

阴兰兰没有一点儿觉察,说:“三叔,你跟我们一路走吧,路太黑我们害怕。”

“我肚子有点疼,要不,你就在这儿等我,我上完厕所咱们再回家。”说完没等阴兰兰反应过来我就跑出院门,跑向外面的厕所。阴兰兰一点儿也没怀疑我,她知道我对她家的厕所不满意,她家的厕所与猪圈在一起,每次我上厕所都要让她拿根棍子站旁边赶猪,第一天刚来时就让猪在我的屁股上拱了一嘴,阴兰兰把她家的人都撵到院子里,让我关起门洗了好几盆水。

我在厕所转了一圈,出来站在大门口,竭力捕捉着窑里的动静,我似乎听到了兰兰的挣扎和三叔的喘气声,我突然很想看看他们到底在干什么,我感到自己的脸在发烧,怀里像揣了一只兔子般地跳。理智告诉我不能去,这样做很下作。可窑里就像有一根绳子在拽着我,一步一步往里挪。挪一步问一声自己,你到底想干什么。

“你在干什么?”文龙老师突然站在我面前,我太注意窑里的动静,竟然文龙老师走到我身边也没有发现。我傻了一般看着文龙老师往窑里走去,我不敢拦住他,只好大喊一声,“兰兰你快点。”随着喊声阴兰兰跑出来,窑里的灯也突然灭了,阴兰兰看到文龙老师时愣了一下,随即埋怨我:“你屙井绳啊,我都等急了。”又对文龙老师笑笑说,“老师,您送我们回家吧。”

第二天晚上排完节目,文龙老师把阴兰兰单独留下,叫到她那面窑洞谈话。他让我和小琴先回去,谈完话他会送阴兰兰回家。那晚我吓得睡不着,我想文龙老师一定发现我与三叔的那个阴谋了,如果他找我谈话,我该怎样去回答?阴兰兰回家后一句话也没说就钻进了被子,她娘问她她也不回答,我以为她知道了一切,以为她在心里恨我,吓得躲在被子里不敢吭声,后悔自己不该答应那个鬼三叔的要求。以后的几天里,阴兰兰的话明显地少了,脸也瘦了很多,几次面对我张嘴欲言又咽了回去,她似乎在那个晚上有了属于自己的一个秘密,她把它深深埋藏在心底,不再对我诉说。我们是真的有了距离了,心理的距离和表面的距离合在一起,在我与她之间挖了一条深沟,我不知道用什么才能填平它。想到她平日对我的信任,想到她为我做过的许多事,想到她如今的不快乐,我突然对自己产生了鄙夷,我在心里一次次拿阴兰兰的友谊与入团做比较,不知哪个对我更有意义。我只能一次次地安慰自己:阴兰兰说过她喜欢这样子的,我没有做错什么。

下乡结束了,生产队为我们开欢送会,治保主任说了一通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对学生的重要性,一一列举了其他同学帮助房东做的好事,对我的表扬却一句也没提。我低着头,泪水就在眼眶里打转,我觉得自己受骗了,却不能对任何人去说。最重要的是,我又一次出卖了自己的好朋友,为了入团。当我明白出卖不具备任何意义时,我的良心受到了谴责,我感到不仅无法一如既往地面对阴兰兰,就连在潘解放面前,也觉得理亏得抬不起头。虽然阴兰兰自始至终也没有提那天晚上的事,可我总觉得她心里一定明镜似的清楚明白。而且她越闭口不提,我就越难受,我第一次体会到把一个秘密独自藏到心里的痛苦。

回到学校,在入团积极分子会上,师杰老师把北京佳宁大姐姐给我的回信念给同学们听,并号召全校出身不好的同学向我学习,希望我们不再背家庭出身这个包袱,争取做一个共青团员。他的鼓励和同学们的热烈掌声使我心潮澎湃,面对大家我一下子咬破自己的食指,在我的第十三份入团申请书上,在“欧阳惠珠”四个字上,重重地按了下去。我的名字罩上了一个血印,不再像名字,而像一颗心,艳如梅花,红似炭火,旁边还洒了几滴血,像是从那颗心上滴下来的血珠。我捧着这份沉甸甸的申请书向师杰老师走去,手指上的血一点一点滴在我的衣襟上,滴在我脚下的泥土中。我含泪望着师杰老师,感到他是那样亲切,心里像有千言万语要对他说,却一句也说不出。他从来没有像那天这样神情温和,眼睛里全是对我的关切和爱护,他的关爱比任何止痛剂都管用,使我感觉不到手指的疼痛。他的爱护抵消了骗局带给我的伤害,使我心底又燃起一星希望。他是知道了我受的委屈才这样么?我甚至想,如果我的委屈能换来他对我这样,永远这样,那我甘愿再受一次委屈,再咬破几根手指。

那天下午,文龙老师把我叫进他的房间,说:“说吧,在桃花洼那天夜里,你跟阴兰兰搞什么鬼?”文龙老师坐在桌前并不看我,我站在他身后不以为然地撇撇嘴。在学校里,我们文工团团员傲气的连班主任也不放在眼里,还怕你一个政治老师,不就是一周一节课么?比俄语和数学简单多了。再说,我相信那天他并没有发现什么,我可不怕他吓唬。

“没有啊,我们刚要回家,我肚子疼,就让她在窑里等我上完厕所再走。你都看到了,你送我们回家的啊。”我说。他不是已经跟阴兰兰谈过话了吗?看来他什么都不知道,我似乎找到了阴兰兰不快乐的缘故。那我就更要守口如瓶,为了好朋友阴兰兰,也为了我。

“是的,我还看到有一个人在窑里藏着,等咱们走了才出来,而且那个人是男的。你们要没有鬼,那个男的为什么不敢出来,还把灯吹灭?他自以为很高明呢,岂不知我一眼就看出里面的鬼了,灯是阴兰兰跑出门才灭的,他想制造一个阴兰兰吹灭灯才跑出来的假象,可他没有想到我并不是傻瓜。你年龄小,不知道这里面的厉害,这一男一女单独在一起是要出事的,太危险了呀。我要对你们负责,阴兰兰再大也是咱们学校的学生,是学生就不能犯学校的纪律。你不是要入团吗?你别忘了,只要你说谎,我这个政治老师就不会给你的政治课打满分,你就入不了团,你就是把十个手指全咬破也没用。我一句话就可以让你身败名裂。怎么样?说实话吧,我给你保密。”文龙老师对着桌子循循善诱,他的脸前摆着一面桃形的镜子,他专注地看着镜子。我突然发现自己就在他的镜子里,那么我刚才的撇嘴和不以为然他都一览无余了,我内心的紧张和真实也告诉他事情的真相了,他可真阴险啊。我还能瞒过他么?除非我不想入团。我似乎走投无路。

可是我不能,因为我没有看到阴兰兰和三叔在做什么事,虽然我发誓不再撒谎,但我现在却不能不撒谎,不撒谎就会使阴兰兰遭到刘秀秀那样的打击,若是再发生阴兰兰自杀的事件,我的良心将永无安宁。我忘不了刘秀秀的母亲一次次走进我的梦中,忘不了刘秀秀被捉奸时那鄙夷我的眼神,忘不了一个善良的女孩子从此再也不能回到人世的残酷,忘不了自己质问自己又找不到答案的那一个个无眠之夜。我突然对自己说,为什么不撒一次谎呢?为了我的朋友阴兰兰,就撒一次,撒一次我的心里就会少了愧疚,就会在面对她时多一份坦然。

“以前的事不提了,你要记住,以后阴兰兰和什么人接触,做了什么,都要告诉我,不许隐瞒。如果你的政治课想要满分,你还想入团,你就记住老师的话。”我抬起头,文龙老师的严肃一瞬间里变成温和,然后这种温和就变成了笑容,等我反应过来时,他已经把那只大手放在了我的肩上。我突然就想起了三叔伸进阴兰兰胸前的那双手,顿时打摆子一般浑身颤抖起来。

“入不了团我也不能撒谎,这不是您常常教导我们的吗?”不等话落地,我就跑出房门,我似乎已经看到刚才那张善变的脸在我身后充满愤怒,甚至狰狞。

藏书楼那一年地区搞文艺汇演,我们准备拿出四个节目参加县里的选拔比赛,文工团员们兴奋之余都有点惶惶不安,只怕自己选不上。一位男同学的独唱《哈瓦娜的孩子》,小琴的独唱《闹秋收》,我与阴兰兰演表演唱《逛新城》里的女儿,我是A角,她是B角,爸爸则选了潘解放。还有独唱《李双双》,由《逛新城》刷下来的我或是阴兰兰演唱。《逛新城》是一个藏族表演唱,一想到穿上漂亮的花裙子,甩着衣袖,在台上载歌载舞,我就莫名地兴奋,最主要的是能与潘解放同演一个节目,那心情更是不同。经过了两年的同学相处,我已不再是刚进学校的那个傻女生了,不再会为了同学的玩笑话去哭着找老师换角色了。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小秘密藏在心里,那种甜蜜是无法与考红五分相提并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