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幽微处的亮光(《花园丛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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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曾氏传记三种评骘(3)

太平天国,那也是该来的肯定要来。“水旱天灾,官吏贪渎,一般农民憔悴呻吟,这不是革命爆发的大好机会么”?他们的檄文也说得是“慨自满洲肆毒,混乱中国,而中国以六合之的,九州之重,一任其胡行,而恬不为怪,中国尚得谓有人乎……”社会矛盾加剧,各种危机重重滋生,专制的政体,不可能确保长期的社会安全,因为暴政暴民并未失去生长的沃土。

专制引发的祸患如同洪水,一旦宣泻出来就难得回收。太平军初起,挟前所未见的爆发力,在疯魔般的蜃景煽动力宰制推动下,如饮狂药,陨石般冲向全国,伴随大规模的毫无理性的杀人,农村赖以生存的传统社会结构,予以毁灭性扫荡。洪天王,如果不是最大,也是历史上空前的特大杀人犯、纵火犯、盗窃犯、抢劫犯。杀害大量无告小民,好像切瓜砍菜。这个罪大恶极的孱头,野心则随时膨胀,目的并无半丝高尚。无辜百姓成了他好色狠毒、神经错乱的牺牲品,抛尸沟壑、千里荒芜,造成民间深重的灾难。并不是洪天王那一套有多高明,社会处处漏洞,人生看不到希望,甚至求基本的活命而不可的,于是久旱望云霓,洪天王因缘际会,也就得逞了。

就算官府是阁下不共戴天的仇敌,阁下要挖他的祖坟,索他的性命,总有一定的办法定点清除,以求冤有头,债有主,复仇才有所依归。然而洪天王根本变态,根本自卑、根本孱头,越是如此,他越是嗜杀、越是毫无目的的残忍,天王被围到最后关头,天朝本来荒谬的信仰和精神世界发生灾难性的崩溃。秀全本人饮药自尽,十几层厚布裹尸,死了还实行可怜的可憎的布礼,寻求荒谬的保护,以为躲藏层层包裹之中,就可躲避冤魂的追剿,以求阴魂不散。果然百来年后,他又投胎转世了;到他饮药的时候,也真是“大丈夫说不出来就不出来”那样一种心理了。但是躲了初一,也躲不了十五,最后还是被鞭尸、戮尸、铲尸……

曾国藩说,“军之胜败,时也,时未为可,圣贤弗能强,时可为,则事半而功倍”,瞬息千变万化,其安危在呼吸之间。洪秀全起事,蹂躏多省,地方糜烂,曾国藩以书生毅然练兵肩大任。功成之后,日夜忧危,敛退谦抑,意量之宏深,非寻常可窥。

“洪秀全既以宗教迷信埋没了种族主义,曾国藩为拥护民族文化而反对他,不仅在道理上可以说得过去,而且也是合乎一般民众的心理的。据说洪秀全围攻长沙时,左宗棠去见过他,劝他标识孔教,以《春秋》攘夷之义来宣传,洪秀全没有听从。可见士大夫对于汉族的耻辱,并非不知道,谁愿意做民族的罪人呢?只是洪秀全学识太差,又不懂得社会心理,装模作样,满嘴神话,弄得老百姓看不惯,士大夫还能寄以同情吗?我们对这一点要相当的原谅曾国藩。何况结果,在实际上已不啻把满清政权转移在汉人手中,为后来民族革命莫大的助力呢?”(萧一山《曾国藩传》)

祖雨宗风,满是不堪记忆。当年的凌辱与血腥杀戮,致令盗寇满中原。故排满为九世复仇,此也符合春秋大义。是和追求天赋权利,有生以来之自由、人类平等的诉求结合在一起的。因当年打压杀害的惨烈,而不得不潜入地下,再度的反抗,就有一个酝酿、生长,爆发的过程。在曾国藩时代,还未完全破土,必待孙中山及其助手出,方才有公然的大举,以超越的大智慧从根本着手,解除轮回式的被奴役的宿命,来造成宪政治国的构架和雏形。

辛亥革命起来,先以驱除鞑虏的民族主义口号为纲领;但等到民国肇建,采用的却是善待优抚之法,而绝非如太平天国妇孺俱屠。这是史上未有的共和精神,失却这种宽容,很难走向真正的共和。美国的南北战争,北方打的也是解放黑奴,统一国家的大旗。两军相对,杀伤颇巨,一旦南军言败,不仅不诛降将,不罪附逆,后台资助者也不问罪,也不责罚。如此民族精神和向度,洵堪奠定真正的终极目标:民主制度。

曾国藩的时候,虽然令后人扼腕,但他的行为,又是符合这个自然生长的过程的。试比较早前的岳钟琪对曾静的处理,国藩到底进步得多了。“默观天下大局,万难挽回。侍与公之力所能勉者,引用一班正人,培养几个好官,以为种子”(书札卷十二,致胡林翼),“今日所当讲求者,惟在用人一端耳。”(奏稿卷一)

“窃尝以为无兵不足深忧,无饷不足痛哭;独举目斯世,求一攘利不先,赴义恐后,忠愤耿耿者,不可亟得,或仅得之,而又屈居卑下,往往抑郁不伸,以挫,以去,以死。而贪饕退缩者,果骧首面而上腾,而富贵,而名誉,而老健不死,此其可为浩叹者也。”(何贻焜《曾国藩评传》)

对社会弊端的根本认识,锥心痛愤,故其伟岸,不仅作了晚清的柱石,更在政治思想达于对人本的考量,对人的处境的追问。事实上,如欲澄清吏治、扶持社会正义,其要件端在得人。而专制体制的本质,又在对于人性的杀灭,其所依靠者为暴力镇压和奴才文化,道德因素的滥用令其等于虚设,除了使百姓产生不切实际的幻觉,不可能带来实质性的社会进步。明君贤臣,只是昙花一现,其恶果循环不断。此际除了保持文化的传承以外,体制必与世界潮流接轨,否则无法可想。曾氏深深窥见了帝王专制的病灶病因,但他开不出药方或隐约觉察药方当为何者,而不敢开示。这跟他所依存的背景是一对深沉的矛盾。

他的治兵思想,和他的哲学思想密切相关。战后裁军,那确实是来真的,裁撤善后,俱回原籍;而在征募之初,就是有业者多,无根者少,“求可为善聚不如善散,善始不如善终之道”,而他本人在战后,心力交瘁,忧老成疾,“困疲殊甚,彻夜不寐,有似怔忪……”(王定安《曾国藩传略》卷四)

庄子说圣人不死,大盗不止。在后世的专制国,就更是如此。盖因专制所实行者,为逆淘汰机制,人间良善与才智之士在社会上总是没有市场,在政治上没有空间,而阴险恶徒,翻云覆雨品性下贱,因而嗜杀成性,这些人相当得势,而民众的代价就大了。恶徒尽量获得占有空间,进而以圣人自命,僭称王号,藉以骗塞天下耳目,实则与小民争锱铢之利,赶尽杀绝,精神勒索,无所不为。所以曾国藩氏既不能彻底反抗,则必空间越来越小,最后还有可能死无葬身之地,于是他选择了急流勇退。

他在人生晚期,讨捻军时,已有力不从心之态势——当然不完全是生理原因,他述说观点,已无先前的威重斩截;而指挥部队,更有心事重重的样子。所以当时社会舆论隐然期其自主东南,就人材、武装、大势观之都有可能,至少打成个“三国演义”是没有一点问题的,然国藩不为,人心的承受力很有限啊。

他的病,一半以上是心病,他的力不从心,更多的还是一种困惑。实际上,无论慈禧皇权,还是洪氏天国,对之都是半人半兽、难缠难解的实体,两者各有各的不可理喻。

无论他的文化传承怎样的渊厚,心性如何的正大,一时也竟束手无策。他的沉重的疲惫感,实在有着渊深的脱离之念,他虽以清廷为主要“股东”,但其观念隐约已有马放南山之势,纷至沓来的事务,越来越无从措手,主观上不值得为其效力之念昂然抬头。

但他以他的履历,这种脱离之念当然不可能发展为实际举动,反而衍生如磐心病,竟至忧郁成疾,他的脱离之念,是以牺牲老命的代价为最后之结果。

“与洋人交际,其要有四语,曰言忠信,曰行笃敬,曰会防不会剿,曰先疏后亲”(曾文正公书札卷十八)。对外交际,薄物细故,他主张不必计较,惟事之重大者,则当出死力与之苦争。其态度、心理方法都与林则徐有很相似的地方。曾氏在天津办理外交纠纷时,为洋人所说公道话,同时也违心处理民望甚高的地方官员,引至各方怨恨,而导致他心中的觳觫,非言可喻。

萧一山先生说,曾国藩遣散湘军,用心很深,也有讽刺李鸿章脚下的淮军之意。而且,解散以后,湖南人郁闷惨切,相率加入会党,这是在为渊驱鱼。“我们并不是故意找理由为曾国藩辩护,从全盘历史上看,他确实有他的机括,他的辞节制四省之命,一方固然要防外中内轻之渐,同时并有与贤才共天位之意,天下的事情多么繁赜,尽一个人能包办得了么?这种恢廓的思想和豁达的态度,真不愧为中国文化的代表人物,也可以说是理想人物了”。

(何贻焜《曾国藩评传》,正中书局,一九四七年刊行,一九九〇年影印,收入《民国丛书》第一套)

(萧一山《曾国藩传》,海南出版社,二〇〇一年)

(王定安《曾国藩事略》,重庆出版社,一九九八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