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幽微处的亮光(《花园丛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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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知、智、欲、能的纠结和究诘

中国译界将巴尔扎克名着统译为《人间喜剧》,据人民文学的新版本说,这是错了几十年的翻译失误。新版的中文巴氏小说总集,已将总标题改正为《人间戏剧》。他的一系列作品,是幻灭的悲剧,并没有一部是滑稽的喜剧。军事生活场景里的《朱安党人》、外省生活场景里的《幻灭》,爱情佳话则是惨剧……

而《驴皮记》则在哲学研究系列里,周瘦鹃早年编写的巴尔扎克小传,译为《忧郁之皮》,这本书在他的所有作品中是一个异数,就是在文学史上,其用意命笔,也是戛戛独造。

巴尔扎克以文学之剑征服巴黎和世界,有文学界之拿破仑之称。如高尔基读《驴皮记》时说:“当我……读到描写银行家举行盛宴和二十来个人同时讲话因而造成一片喧声的篇章时,我简直惊愕万分,各种不同的声音我仿佛现在还听见。”

忧郁的主人公在人生的绝境中偶然得到了驴皮。

我曾原因为研究和思考消耗了我的生命;可是这种努力甚至还养活不了我。

我想来一次比得上王宫里的盛筵那样的豪华夜宴,我要有一次热热闹闹的配得上这个世纪的堪称尽善尽美的盛大宴会!我所有的宾客都是年轻人,都是有才智而无偏见的人,快乐得快要发疯!饮用的美酒要越来越浓烈,越来越醇厚,酒力之强烈,要足以让我们酣醉三日!这一天晚上,席间要有许多热情的女人来点缀!我要那狂热的、吼叫着的放荡之神把我们载在它那四匹马拉的飞车上,奔到世界的尽头……

原来他的生活很困顿。他迷恋巴黎最妖冶的女人。她有众多的情人。他追求她实际上用了爱他的纯洁姑娘的辛苦劳作的血汗钱。

然而驴皮成就了他天堂般的生活。他恳求科学家延长驴皮的寿命,然而,水压机压不大,化学溶液难以分解,就是炸药都无奈。

他得了肺病。他眼睛里燃着爱以及求生的欲望,和美丽善良的姑娘诀别。姑娘看着驴皮随着态度欲望的增强而缩小。她想用自杀来换取他的活命,却只是徒劳……

驴皮的拥有者老头子,他也曾怀疑灵符的力量。

“您甚至没有尝试一下?”青年人打断他的话头说。

“尝试!”老头子回答道,“……您几曾见过人类能和死截然分开?在走进这间陈列室之前,您是决心要自杀的;但是,突然间一个秘密引起了您的注意,就分散了您要寻死的念头。孩子!我也像您一样,当时很穷,曾经讨过饭;尽管这样,我却活到了一百零二岁,而且,现在我已是百万富翁:不幸倒给了我财富,无知倒教育了我。我打算用很简短的几句话给您揭露人生的一大秘密。人类因为他的两种本能的行为而自行衰萎,这两种本能的作用汲干了他生命的源泉。有两个动词可以表达这两种致死原因所采取的一切形式:那便是欲和能,在人类行为的这两个界限之间,聪明的人采取另外一种方式,而我的幸福和长寿就是从它那里得来的。欲焚烧我们,能毁灭我们;但是,知却使我们软弱的机体处于永远宁静的境界。这样,欲望或愿望,便都在我身上被思想扼杀;动作或能力都被我的器官的自然作用消除了……”

“就算是这样吧!是的,我就喜欢过强烈的生活”,陌生人说,把驴皮攫在手里。

“青年人,您可要当心呵!”老头子用难以置信的激动神情嚷着说。

驴皮包含着能力和意愿的结合,包含社会观念、纵欲和过度的欢乐,时间对人生的报复,生命的秘密原则,衰老和孤寂,坟墓里面闻所未闻的悲凉。

在人生的经历中,将财富、困顿、道德的外衣、奢华与享受、美女绝世的风韵和性感、醇酒、肉欲、灵魂、资本与贫贱、金钱的制约、权力、党派、法律、政治与生活的原则、自由与专制,一炉而烩之,融在大段大段的叙述和研讨中,在人生的消磨与消耗中,触目惊心地归于乌有,归于可怕的乌有。

个体生命有限的存在,精神的折磨,肉体的痛苦,慢性的报应一般的痛苦。

金钱,为所欲为,凌驾于一切威力之上,甚至使宪法成为谎言。人间社会对大富翁已经无能为力,只有生命本身才可制约他们——“他们都是给自己行刑的刽子手”。

巴尔扎克特有的哲理经过驴皮的处理,变得更有分量更为深沉可惊。

女房东的怜悯被看做是每天点滴的为人生所掘的坟墓。

“热情的长吻,没完没了的亲吻,声音震动巴黎,如同火灾的爆裂声一样。”以此引起人们的炽热的情欲。

十九世纪法国全土的极详细的风俗史、思潮史,大革命后王党的暴动,帝政时代秘密警察的活跃,王政复古时代的贵族社会,金钱权力渐渐增高,集纳主义的跋扈,都在此收束殆尽。

巴尔扎克笔下主人公所面临者,一是人性的本相,一是近代社会趋烈的竞争。前者如《管锥编》所说,西方诗歌里头感叹“喋血余生,无钱无食,褴褛如丐,千里归来,则妇初不闲旷,与不知谁何生子累累”,这是人性的悲哀,莎士比亚的戏剧里头他对人性是没有信心的;鲁迅译阿尔志跋绥夫的《幸福》,断定那些“凡有太饱的以及饿过的人们,自己一想,至少在精神上,曾否因为生存而取过这类的娱乐与娱乐过路人,只要脑子清楚的,一定会觉得战栗”!类似清人蔡受《鸥迹集》所说“只有人欲烦恼”,如此的感叹真是汗牛充栋。此刻,天理是好话,却也是空话、痴话,因为人欲是一种原始积累——与生俱来。

挫折多多,而令人生意趣索然。值此之际,悬鹄越高,冲突越烈,抑郁失意,无日无之。又越想在不生不死中突围。于是对驴皮的期待,情欲在原始层的沟通,也就是人性鬼魂附体般的社会历史根源。

五四运动时期,吴稚晖声言“人是得胜的精虫”,这是欲的基础,而尼采说“人是患病的动物”,则是能的变异,戒之在得的那个得就是知,而把欲望绞尽脑汁地去实现,则是智,知、智、欲、能,一环紧扣一环。

同样的突破的愿望,老庄或理学家是让步,所谓退一步海阔天空,巴尔扎克则是进攻型的突破,但结果殊途同归,痛苦加深而归于幻灭。相对于道家以及小乘佛教的灰身灭智,“利源绝则心清”,巴氏的突破则是开发智慧——在“知”这一环节上加大加深力度,结果它的毁灭当然更烈更猛。从巴氏的描写,可见人的种属传承的束缚更加的桎梏深锁。

自然,从整体上透露的批判意向也更沉重。

知、智、欲、能,当然离不开女人二字,这是因为造物传种的安排,早在野蛮人的时代,妇女就是部落之间及部落成员之间发生战斗在主要原因。从竞争女人到比较纯粹的权利游戏,这就引起了野心的生长,到巴尔扎克时代,因为物质的便利,这种竞争更是到了风魔的地步。

美貌的愉悦感,肉体的生殖欲望,浓厚的获得欲。

“你看见这张皮吗,它是所罗门的遗嘱”……

“我不是对你说过我希望得到一笔年收入二十万法郎利息的财产吗?好吧!当我如愿以偿的时候,你就会看到我的驴皮整个地缩小了”。

“我的来量量看,来量量看!”

“他就用蘸上墨水的羽毛笔在餐巾上用线条勾出那录符的轮廓。”

“他瞧了瞧那块驴皮,发现它已经稍为缩小了一点儿”,“他拿起一只圆规来量量这天早上给他短少了多少寿命。”

科学家用当时最先进的化学方式来研究它,用了强大的电流却更证明其神秘不可知。

主人公花里胡哨而又惊骇万状的死亡方式,最后的意识里,残余的些许驴皮和早先的情欲极度的狂欢相混合,回忆与不甘在做最后的挣扎。

乃是其早年绝望中梦寐以求突围的投影。如其自谓“急欲品尝生命里甜蜜的东西”,而将其哲学化、神秘化。他的《长寿药水》也是荒诞加浪漫,“长寿药水”的秘密,涂在尸体上,尸体就能复活并恢复青春,他相信他所溺爱的儿子会忠实地执行他的遗嘱:使他死而复生。最后的结果仍然是充满缺陷。不过如此的灵异对于人性仍然无能为力。

《驴皮记》中写社会纠葛达于顶点,社会越发成为强健者和权势者的游乐场。这些人群所构造的文明也排斥苦难、漠视苦难,充耳不闻弱者的痛苦呻吟,这正是文明的不幸。哲学的梳理,使意义更加明朗,却也加重了人们的孤独和疏离,于减轻痛苦,难以奏效。

(《驴皮记》,人民文学出版社,一九八二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