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幽微处的亮光(《花园丛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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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文人秀》评论

当代小说多年没有看到《文人秀》这样饱满富有力度的作品,也多年没有看到这样的开篇:移步生莲,巧不可阶,智慧超迈,着力点密集,一个个场面和故事紧凑密集,一种超卓起落裕如,好像他是开着飞行器在和那些徒步的人做接力赛……

王开林以新异奇创的艺术思维能力,运笔摹写了一个特殊的群体:号称文人、作家的那一群。他的开拓描述笔力千钧,从容不迫,如大军行进,有浩荡之势,同时他的妙笔又放出各小股别动,四出攘击,各有斩获,使“笔下对象”无所遁形。

作者复活种种不堪场景,活灵活现,如闻如见。这个光鲜表皮下的群体,干着争风吃醋、妇姑勃谿、过河拆桥、偷鸡摸狗等等勾当。他们是一班心胸狭隘的白衣秀士,是一班损人利己、不学无术的假文人,是一班戴着文人头衔却最无文气、毫无文采、胸无文墨的为数不少的群体。不仅自身无可救药的堕落,也污染社会风气使之变异。

他们顶着堂皇的美称,光鲜的名头,实践着疯狂的拜物教、拜色教。他们的智识是低级的、落伍的,与世界潮流全不合拍,或者是背道而驰的。他们劣迹斑斑,寡廉鲜耻。他们的日常事务、日常功课乃是勾心斗角、吃酒搓麻,蝇营狗苟,拉帮结派,过河拆桥,胡吃滥赌,招摇撞骗,抄袭剽窃,好色贪杯,悭吝鄙陋,一毛不拔,嫉贤妒能……他们的画皮实在已经衣不蔽体,他们靠着一种惯性鼠窜狼奔,导致良善向隅,宵小蟹行。

王开林氏最深切的切入了无毛两脚动物的基本根性。因了单质强霸话语对人性的副作用,如受地球引力一样,使其更加不可控制。人性极度糜烂,自甘堕落变质变异,破罐子破摔,面目可憎,不堪入目。不是极端凶险阴暗,就是下流无耻、不可救药。更有诸般荒唐见识,则显见其混世者的滑稽个性、僵固观念的深刻悲哀。尤其是在男女饮食、基本生存、基本根性上表现出来。一元语境的长期酱缸羁縻,逆淘汰机制畅行,这个操弄艺术文学的圈子已经和良知良能、和艺术审美相隔天渊,他们已经一无所能,惟一发达的就是他们脐下三寸所浮滑分化孵化腐化出来的东西——那种盲目的力量,似已失去控制,带来难以挽制的毁灭性后果。他们嗜痂成性,玩女人像抽鸦片一样上瘾,饥不择食,村的俏的,搞的一样津津有味。他们也涂脂抹粉,骗财骗位,一旦破局,又如丧考妣。其事得逞,如中邪魔,半人半鬼,不知究竟。

他们不学无术,全无心肝,大奸若忠,灵魂全无踪迹,肉身躯壳蠢蠢欲动。但整人搞关系上瘾,死缠烂打,如饮狂药,不依不饶,不可理喻。他们头脑冥顽,心胸狭隘。最大限度的发挥其阴损丑恶的能力。他们找到了自我,即以自我为中心,完全不负责任,不讲良心。他们在文学的一方天地笃信赢家通吃的丛林法则,既没有道德底线,也没有人性底线,更没有行为底线。

这班荒谬绝伦的文化侏儒,其精神世界以一个俗字领衔,脏、奸、浊、恶、癞相继跟进,为其生活主轴。人伦扭曲变形,文采扫数以尽。这里展示了一代混混的众生相。既有一例类似的奴性懦弱,也有专制思维不同型号的暴虐。刁诈猥琐,心底肮脏,本质粗野的一群文人,因缘际会,跳踉官场、文场,一切所作所为,适足以欺世盗名而已。他们游戏人生,也被人生游戏;他们愚弄生活,也被生活愚弄。

《围城》时代,已是尖锐讽刺,但那时的知识分子还坏不到什么程度,只是小心眼、撒谎、不学无术、小鼻子小眼、不入流、买卖假文凭、和低级妓女搭讪、背着同事偷吃红薯、炫耀教育部次长和他通信……到了《文人秀》时代,则蝇营狗苟,无所不用其极。其生活形态已多方变种,大异从前。机诈自喜,嗜财如命;权术有余,才德毫无。卑污、糜烂,一个卖字略堪概括,卖师、卖友、卖权、卖色、卖格、卖尊严,无所不卖,卖到一无可卖。

其所作为,人群熟知,共见共闻,而要艺术深刻再现,以达批判之效用,那就很考水平了。若不能跳出,则和寻常新闻报道有啥区分呢?

要表现这样的人事境域,必待扛鼎之笔力,而作者的储备发挥足以副之。全篇写得圆熟而又生气勃勃,波澜迭起。各种文学手段得以创造性的运用施展。它的故事、它的高潮、它的余味,不特贯穿全篇,而且满布各段,甚至渗透在一个接一个的句子里头,各有独立自足的本事,神完气足一至于此,创造力充沛、旺盛一至于此。写法上,白描、比喻、博喻……幽默、调侃、讥嘲……组成叙述的交响,若譬之战法,则仿佛特遣、情治、野战、近战肉搏、长程轰击、排炮、点射、狙击诸般都来。文思奇突跳荡,文气饱满,洞察力化为奇思奇句,事件节点的点染、嫁接、补笔,针针扎在人性的弱点上。人文、历史、时事的榫卯接洽都在妙处。有时是爆炸性的诙谐,淋漓尽致地展开。场景的赋形敷彩、结裹、收笔,高明得难以赞一词,那些只能说是非常漂亮、甚至是精彩绝伦的要害描述,一浪未歇,一浪又来。

他试图以艺术创造力的释放和舒展来造成一种消毒机制,为人性在特殊语境中不能自动解决的层累式的痼疾实施针砭。这正是他良心及勇气的象征。

今之文学号曰创新,实于前人长处丢失殆尽;正在丧失或者已经丧失文学基本的元素,创造力枯竭、文气索然,文境干涸,先锋、新新人类等等的“长篇小说”,简直可以当作审判的道具、酷刑的用具。

在文学尤其是长篇小说没落的时段王开林氏出来了。他以厚实的艺术创造力和娴熟的艺术技巧,以优越的眼界、如椽的笔力来叙写他的厌憎嫌恶。结构呈立体交贯的飞动之势,而文字驱遣驾驭能力,真个是洪波涌起。嘲讽如水银泻地,无孔不入;同时腾挪变化,摇曳多姿,深邃锋利而又妙趣横生。他调和鼎鼐、杂糅大小轻重,混同雅俗庄鄙,将它们冶于一炉,熔铸成“合金型”的讽刺,力度广度兼备,极富展延性与冲击力。拍案惊奇的事象往复穿梭,层出不穷,令人目不暇接,具有少见的可读性和吸引力。

开林以他一贯的气概傲岸、活力旺沛的笔触,出色地结合了冷峻客观的春秋笔法,持久释放作品的内在张力,也展示不世出的大作家的真貌。他造设了一面硕大周密的照妖镜,立体照出人妖之间种种不堪,并就特殊人群交汇万状之人性施以重彩浓墨,拨开大雾深锁的认识迷障以现其形。他为一种典型的生活形态做了最周密鲜活的注解,同时也完成了一个坚确不移的历史定格。

(《文人秀》,《小说界》,二〇〇六年第五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