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曾国藩的友人与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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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雷霆雨露皆春风——曾国藩与李元度(6)

曾玉屏不但在众人面前不给儿子面子,连与别人不快也迁怒儿子。这里的“绳”,是极力指责的意思。而曾麟书则大气不敢出还要垂手肃立,面陪愉容。由此可见,曾麟书一生成学之难、持家兴业之不易。他的坚忍、涵养、韧性,都是超一流的。曾国藩后来在功夫修养方面,常常提到朱子的“鸡孵卵”和“猛火煮”,其实对此一阴一阳,曾国藩是再熟悉不过了,父亲和爷爷身上发生的故事,不就是最好的例子吗?

正是这些感性经验,这些得之于家庭的遗传密码,培养、铸就了曾国藩的性格。苏轼说:“古之立大事者,不惟有超世之才,亦必有坚忍不拔之志。”在曾国藩的血液里,正不乏这种执着、坚忍的因子,无论得之祖父的阳刚,还是父亲的阴柔。而父祖的人生轨迹,他们的身体力行、终生践履,又使曾国藩过早濡染理解了立志的道理,他对立志认识最深,也行之最切。他后来总结说,“‘勤’字功夫,第一贵早起,第二贵有恒;凡将相无种,圣贤豪杰无种,只要人肯立志,都可以做得到的。”又说,“盖世人读书,第一要有志,第二要有识,第三要有恒。有志则断不甘为下流;有识则知学问无尽,不敢以一得自足,如河伯之观海,如井蛙之窥天,皆无识者也;有恒则断无不成之事。此三者缺一不可。”这些都是曾国藩人生成功的秘诀,也是他事业的基础。可贵的是,这些信念在他青年时期就已经成形了。因此青年时期的曾国藩早已头角峥嵘,他坚信“志之所向,金石为开”,“人苟能自立志,则圣贤豪杰,何事不可为!”

居住在湘乡县城南120里处的四十都神童乡乐善里(娄底市娄星区茶园乡儒阶冲村)的槠山刘氏,原籍江南徐州府丰县彭城驿,后经战乱迁徙到广西桂林府临桂县,宋建隆元年(960)迁至本地。刘蓉,字孟容,号霞仙,是槠山刘氏的第27代。刘蓉的祖上没有出现过有功名的读书人,刘蓉说他的家族“伏处林泉,矻矻自守”。可是刘蓉的曾祖父刘恂南,平日“好施与”、“捐赀不惜”,在地方上很有名望,行乡饮酒礼时被尊举为“乡饮宾”。刘蓉的祖父刘有玮做过乡约正和族长,“屈服其乡人,吉凶之礼,饮食之讼,靡纤靡巨,咨而后行”,只要涉及礼法,事无巨细,乡人都要先行通过他的祖父,可见刘有玮是一位非常有能力的人物。到了他父亲这一代,家境已经非常殷实。刘蓉的父亲刘振宗不仅是当地有名的乡绅,而且可以称得上是一位有远见卓识的奇人。刘蓉在他的名篇《习惯说》中曾写道:

蓉少时,读书养晦堂之西偏一室。俯而读,仰而思;思有弗得,辄起绕室以旋。室有洼,经尺,浸淫日广。每履之,足苦踬焉。既久而遂安之。一日,父来室中,顾而笑曰:“一室之不治,何以天下家国为?”命童子取土平之。

后蓉复履其地,蹶然以惊,如土忽隆起者,俯视地坦然,则既平矣。已而复然。又久而后安之。噫!习之中人甚矣哉!足之履平地,而不与洼适也,及其久,则洼者若平,至使久而即乎其故,则反窒焉而不宁。故君子之学,贵乎慎始。

虽然寥寥数语,但刘振宗的音容笑貌栩栩如生。通过这段文字,我们一可见刘振宗在儿子内心深处的位置,二可见这位慈父的循循善诱。他对儿子寄予厚望,小小年纪就以“天下家国”相期。当然刘蓉也没让父亲失望,面对父亲的教诲,不仅领受理解,还能举一反三。父子俩就是在这样一种宽松、理解、互相尊重的气氛下,悄然确立人生志向和追求学问的。

为什么说刘振宗是一个有远见卓识的奇人呢?中国的科举制度起源于隋唐,历经一千多年,是一种超越地域、文化、信仰、风俗、经济、阶层等诸多因素而举国一体的人才选拔制度,对于读书人的生活和精神状态都有着决定性的影响。科举之路成为读书人的宿命,而刘蓉直到咸丰元年(1851)三十六岁时,因县令朱孙贻欣赏其才找到刘振宗,刘蓉在刘振宗的严格要求下,刻苦学习,以县试第一的成绩考入县学。这就像一个在重点高中里学习成绩优异的学生不参加高考一样,让人费解。虽然“士为四民之首”,读书人在乡曲之间被人高看,而“士志于道”又受社会期许,但刘蓉的这种特立独行的背后,还主要是因为父亲的理解和支持。可以说是父亲的灌输和纵容,才培养铸就了刘蓉的品格和人生轨迹。刘振宗对于儿子的了解,以及对于人才识别、社会变迁自有一番异于常人的深刻见识。

这里,通过一个细节就可以看出来。道光二十五年(1845)前后,曾国藩的四弟曾国荃和刘蓉在一起求学,刘振宗就对他说:“意思是天下之乱已兆,无有能堪此者。其吾涤生乎?君与湘阴郭氏及我家阿蓉,皆中兴之资也。”意思是天下大乱的苗头已经出现,没有人能担当平乱的重任。难道说会是我们的“涤生”吗?你和湘阴的郭生还有我们家阿蓉,都是中兴之材啊。此时的曾国藩还是翰林院侍讲,从五品官职;此时的郭嵩焘正在京准备第四次会试,大有前途未卜之感。而此时的大清王朝,刚刚被揭开“天朝上国”的虚骄面纱。久处山野的刘振宗能在此时发此议论,也称得上“洞烛机先,明察秋毫之末”了。

正是因为有了这样一位能够胸怀天下的父亲,所以刘蓉的志向超越同侪,卓尔不群。《清史稿·列传》中说他“抱负非常”;曾国藩赞赏刘蓉“湛默而严恭,好道而寡欲”、“君子之道,自得于中,而外无所求”;郭嵩焘说他“思一用其学术以兴起教化,维持天下之敝,不乐贬道以求仕进”。刘蓉有志于道,泊然物外,他的高洁志行,赢得了湖湘士子的信赖与尊重。

郭嵩焘的祖上原居江西吉安,元末战乱迁到广东,明代万历年间再迁湘阴。他的曾祖父郭熊,号望湖,由于善于经营积累,成为一方首富。祖父郭括矩,性格豪爽慷慨,常急人之难,对人有求必应。到了他父亲郭家彪(字春坊)这一代,家道已经中落。郭家彪算得上是一个儒医,喜欢收集药方替人看病。郭嵩焘嘉庆二十三年(1818)生于湘阴,乳名龄儿,学名先杞,后改为嵩焘,字伯琛,号筠仙。湘阴古称岳阳,地处长沙以北,南洞庭湖滨,水陆交通便捷,通江达海,素有“南北通衢”之称,县北七十里,就是我国历史上的伟大诗人屈原自沉的屈潭,也叫汨罗江。所谓“仁者乐山,智者乐水”,也许是故乡的独特地理、人文环境,影响熏陶了郭嵩焘的性格,屈原在《九章·橘颂》中说“嗟尔幼志,有以异兮”,“少有大志,不同于俗”

就是对郭嵩焘的最好写照。他自幼聪慧,读书勤奋刻苦,求知欲极强。道光十一年(1831),湘阴连遭大雨,家里有时甚至揭不开锅,郭嵩焘也没有中断学业。正是在这一年里,十四岁的他在堂伯郭家瑞(号雪舫)的指点下,粗通了时文的义法,掌握了写八股文的技巧。伯父对他的评价是:“龄儿遇事恂恂,独其读书为文,若猛兽鸷鸟之发,后来之英,无及此者。虽少,无几微让人,岂图欲诸生之雄哉?”说他平时恭谨温顺,在学业上却不甘人后,无人能及,何止是想做同学之首啊?敏感睿智,好强不肯几微让人,是郭嵩焘一生的个性。正如《橘颂》中所说:“受命不迁,生南国兮;深固难徙,更壹志兮。”你的品质坚贞不变,只生长在江南;根深蒂固难以迁移,那是由于你意志专一啊。后来学者郭廷以先生就评价郭嵩焘说“性情褊急”,“又自视太高,自信过强,孤持己志,动辄与人相忤。在他是直道而行,在人则目为傲慢”。这是对郭嵩焘一生性格的总结,可以被认为是公允之论,也可以说是世人眼中的郭嵩焘。其实郭嵩焘是一个超越时代的人物,在他身上不免显现出许多天才人物所共通的命运和性格特征。

曾国藩一生之中感情最深的朋友是刘蓉。道光十五年(1835),会试不售的曾国藩在京写诗道:“旧雨曾遗尺鲤鱼,经年不报意何如?自从三益暌违久,学得五君世态疏。碧树哪知离别憾,青灯偏照故人书。殷勤护惜金炉鸭,香火因缘付与渠。”表达了对刘蓉的思念。道光二十二年(1842)又作诗《怀刘蓉》:“我思竞何属,四海一刘蓉。

具眼规皇古,低头拜老农。乾坤皆在壁,霜雪必蟠胸。他日余能访,千山捉卧龙。”由此可见曾国藩对刘蓉的殷殷情意和推崇。

而郭嵩焘对曾国藩的感情,可以说是由最早的敬慕、亲近,以至发展到最后的崇拜。他对曾国藩理解得最深,说他“其于用人处事,大含元气,细入无间,外面似疏而思虑却极缜密,说话似广大不落边际而处事却极精细,可为苦心孤诣”。评价曾国藩:“自汉置丞相二千余年,德业文章兼备一身,未有若公之盛者也。”正是因为与刘蓉、郭嵩焘的知心知己,使曾国藩常常发出“日日怀刘子,时时忆郭生”的感慨。

其实生长在同一块土地上的曾国藩、刘蓉、郭嵩焘,他们有着太多的相同之处了。不仅是有着同样的文化风俗习惯,而且还有着同样的顽石赭土般的刚坚性格,甚至连家庭结构也是相似的。都有一个强干外向的祖父,都有一个饱学慈祥的父亲,都是家中的长子,都承负着整个家族的希望。拿曾国藩来说,十四岁时的诗文,就被父亲的好友欧阳沧溟先生称为金华殿上语,并将女儿许配给他。由此不难想象,曾的家庭会对他寄予怎样的厚望。刘蓉、郭嵩焘也都是幼小聪敏,少而能文,被以异儿视之。这种家庭的认可,使他们的自我评价、自我期待,从小就非常高,这也是促成他们形成高远志向的一个重要因素。心理学说,一个人的志向往往是他自己内在自我评价向外投射的结果。青年时期的曾国藩、刘蓉、郭嵩焘,正是因为彼此的高远志向,才一见如故、相识恨晚,在后来的岁月中,也正是因为彼此关于信念的坚守,才使得他们的信任越来越深,以至于荣辱与共、心心相印。

读圣贤之言,明圣贤之理,行圣贤之事,这是千百年来读书人心中理想的人生模式。而走这条圣贤之路,就是要把人的可塑性发挥到极致,把现实的可行性忽略不计。曾国藩、刘蓉、郭嵩焘心同此志,用他们的执拗性格终生顽强地践履着。但是因为性格里面天生气质的因素、治学的侧重点和各自的外界环境影响,又使他们的趣向有所不同,在青年时期,就已显露端倪。刘蓉对当时的曾国藩的印象是,“锐意功名,意气自豪”。这与曾国藩从小在家庭里被定位的角色是分不开的,父祖在行为方式和态度上的期望,使他以科举进士为第一要务,并最终凭借自己的意志品格,走向了官场的最高峰。而刘蓉则以处士风骨相终始,在家时一心治学,以服务桑梓为己任,为官时清廉自许,丝毫不肯改变自己耿介的人格风范。郭嵩焘无论居处庙堂之高,还是远避江湖之远,更多体现的还是至情至性的文人情怀。

有志必有学,志学相因而起。有所学,然后灵活运用,才能成其才,成其识,最后成其器。曾国藩、刘蓉、郭嵩焘一生的功业成就不同,对待一些问题和人事的看法也不尽相同,这与他们的治学有极大的关系,那么他们在治学上面又有什么特点呢?

(第二节)学有所宗,识有所因

湖南自古属于蛮荒之地,商周之际在这块土地上虽然诞生了堪与中原文化相媲美的楚文化,但直到唐朝,它一直是官员被贬和遭流放的地方。宋代孙光宪在《北梦琐言》里讲了一个故事,“唐荆州衣冠薮泽,每岁解送举人,多不成名,号曰‘天荒解’。刘蜕舍人以荆解及第,号为‘破天荒’。”唐朝荆州读书人少,每年选送的举人,都不能通过考试,被称为“天荒解”。后来出来一个叫刘蜕的读书人,以荆州考生的身份获得了进士及第,被称为“破天荒”。“薮泽”原意是指水草丰茂的地方,现在则指人才荟萃之地,用在这里是说读书人非常之少。刘蜕是荆南人,也就是现在的长沙人,后来官至中书舍人,左拾遗。这个故事告诉我们,当时湖南的广大地区,尚处在文化落后的状态。这种局面直到宋朝,随着中原文化南迁才发生改观。宋朝中叶,出生在湖南道县的周敦颐,在吸收容纳了佛道两家之后,从儒学知识体系中提炼出一套精赅完备的心性义理哲学——理学,适应了时代的需要,弥补了传统儒学在形而上思考方面的不足,逐渐发展成为占主导地位的儒家哲学思想体系。周敦颐一生主要的学术活动在江西,他虽是湖南人,也做过桂阳(湖南汝城)县令,程颢、程颐兄弟就是在此师从于他,但他生前对湖南的影响并不大。真正引起湖南学术繁荣的转折点,是在靖康之耻以后的南宋建炎四年(1130),大学士胡安国为躲避金兵之乱,率儿子弟子们由荆门转到湖南,在湘潭创办了碧泉书院。然后又于绍兴二年(1132),在南岳衡山紫云峰下创建了文定书堂。胡安国早年从学于程颢、程颐的弟子杨时,入太学后师从程颐的朋友朱长文、靳裁之,深得理学之妙。他修撰的《春秋传》,是元、明、清三代科举考试的教科书,用义理之旨阐发“《春秋》大义”,强调纲常礼教,力倡重践履重经世的务实学风。胡安国子侄众多,胡寅、胡宁、胡宪、胡宏等都子承父业,门下又培养出张栻等大批学者。张栻,南宋名相张浚之子,乾道元年(1165)主教岳麓书院,后又与朱熹会讲于岳麓书院,主张躬行实践,反对科举利禄之学,以培养传道济民人才为办学宗旨,在他和朱熹的努力下不仅使岳麓书院成为当时的理学重镇,而且也使理学的发展达到空前盛况,天下士子“以不得卒业于湖湘为恨”,黄宗羲因此称之为“湖湘学派”,理学从此在湖南大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