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曾国藩的友人与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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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日月合璧辉青史——曾国藩与胡林翼(5)

为了征得曾国藩的同意,胡林翼一日一次与曾国藩通信进行磋商,还给曾国藩的幕僚李榕等写信,请他们劝说曾国藩从速做出决断。他表达的理由:一是“事权不一,兵家所忌”,因此必须决出一人;二是考虑多隆阿为圣上所命,而且还牵扯到满汉关系,一旦多隆阿得不到任用,他极有可能做出有损大局之事,从而导致兵势“决裂不可收拾的局面”,而鲍超毕竟同曾国藩和胡林翼有一种情分在,即便不高兴,还可能看一面;三是相比之下,鲍超只是能战,而多隆阿则“临阵机智过人”。故此他说:“克己以待人,屈我以伸人,惟林翼当为其忍,为其难。非如此,则势必不济。如因此而鲍超请退,则留其兵与多。”

但是曾国藩坚执己见。胡林翼左右为难,“绕帐彷皇,呻吟昼夜,一夕,忽蹶起曰:‘兵事喜一而恶二三,屈我以伸人,今日是也。天堂拊潜、太背而扼其吭,地利既得,破寇必矣!’”不再照顾曾国藩的想法,直接上疏,奏请由多隆阿任前敌指挥。

胡林翼破釜沉舟,考验却留给了曾国藩。

鲍超闹了情绪,便派人到宿松向曾国藩请假,理由是母亲病重。曾国藩当然不准,急忙去信告知胡林翼:

鲍遣员来敝处请假,情词迫切,侍未许,嘱其来敝营小住数日,侍亲为劝慰,如不愿则必至尊处请假矣。闻此军近极精劲,规矩远胜在麻城时,断不可准假也,求以美言抚慰之。

鲍超来后,曾国藩热情款待,好言劝慰。及至前线军情紧急,胡林翼连忙写信向曾国藩通报,并没有通知鲍超。信到时已是二更时分,曾国藩告知鲍超,鲍超当即起身回营。这事见于曾国藩的日记,日记中没有其他记载,鲍超的返营,一如胡林翼的判断,无论怎么想不通,但关键时刻还是念及情谊,也可以说是深明大义。不过,无论如何,是不能排除曾国藩在其中的劝慰作用的。

双方开战以后,曾国藩密切关注前敌的一举一动,更是日夜悬心,查看这一时段日记,诸如,“悬念之至”、“寸心悬悬”、“心甚悬系”、“心极悬系”、“焦急之至”、“又极焦灼”、“寸心焦灼之至”、“片刻难安”、“行坐均若不安”、“竟日不怡”、“竟夜不寝”、“睡不成寐”、“竟夜不寐”、“竟夕不寐”,当然也有“心稍安帖”、“欣慰之至”之时。

多隆阿临阵突然变计,硬将霆营调往太湖城东北距太湖和潜山各四十里的小池驿独当前敌,此时天气恶劣,连构筑工事都来不及。曾国藩闻讯大惊,连夜致函责问胡林翼。胡林翼也十分愤怒,在给官文的信中,大骂多隆阿,但既已将统率之权交付多隆阿,便不宜干涉,只是委婉地加以提醒。二人都为鲍超四面受敌的处境担忧,且双方力量为一比八,而鲍超仅有三千多人,被太平军数万人重重包围,轮番猛攻。霆营伤亡惨重,处境孤危,连吃饭都得背靠墙壁。连续五日夜,与外界断了联系,不见多隆阿采取救援措施;前后被困二十余日,弹尽粮绝,几乎重蹈李续宾的覆辙。

危急时刻,曾国藩先派出十营六千人增援太湖围军,以防城内敌军溃围令鲍超等前敌腹背受敌,又派六营三千人赴太湖接守围城,抽出唐训方七营三千五百人增援小池驿,其后又两次抽兵驰援前敌,致使其宿松大营仅余四营两千人兵力,倘若太平军间道偷袭,曾国藩必跌危境。胡林翼也再调兵分头驰救。也许此举感动了多隆阿,终于出兵相救,并为霆营护饷。此时霆营已“不眠不食者三日二夜矣”。

曾国藩的出兵,对此次战役影响甚巨,胡林翼大喜过望,致函称谢:“连日得分兵喜报,巨跃三百,募中之客无不钦感,如龙马上山,舞蹈欢喜。”曾国藩却苦笑了一下,回信中有一句话:此次又是我输了。意思无非是我本想坚持己见,最终却没有挺住。

由于鲍超牵制了太平军主力,胡林翼预先安排在天堂镇的伏兵得以致用,仿佛神兵天降,令太平军骤然受挫,士气大跌,然后各部协力进击,纵火焚烧敌垒,前后毙敌两万多人,解散胁从数万。

太湖之战的胜利,胡林翼功归鲍超、曾国藩二人,他在《复翁同书》中说:“惟春霆之义愤孤忠、坚韧耐久,与我以破贼之机;惟涤帅之婆心救人,分防助剿,坚我以破贼之力。”

(第六节)凶危同浴火,日月终合璧

太湖失守,致令安庆门户洞开,曾国藩四弟曾国荃即率部于咸丰十年(1860)四月初十进围安庆。这一步棋曾经是包括曾胡在内的湘军,甚至整个清廷上下从咸丰四年起就已经谋定,谁料终成事实之际,竟是那样的不成共识。

因为太平军方面可谓英才辈出,继石达开首领风骚之后,陈玉成跃居前台,导演了三河大捷,随后洪仁玕和李秀成崭露头角,采用围魏救赵之策,攻陷了杭州,返身破了清军的江南大营,随后又攻克了苏州。

江南大营的崩溃,彻底打破了清廷汉人卖命、满人收功的美梦,不得不转而依靠湘军独拯东南大局,于是曾国藩终于获得了两江总督的地方实权。这对于曾国藩而言,在过去长达七年半的岁月里曾经梦寐以求,却万难到手,只好以“养活一团春意思,撑起两根穷骨头”的精神竭力自持。如今官位真正到手,曾国藩却表现出超乎常人的冷静与理智,他清楚地知道,这是清廷四顾无人的任命,同时,他也深知,这势必引发一番用兵方略上的较量。早在咸丰十年四月初一,曾国藩就接到上谕,要他和杨载福水陆东下。如果说这时的咸丰还是使用商量的口气,其后便是频下严旨,催促曾国藩舍安庆东下,以保卫苏州、常州为第一要务。备受猜忌、屡遭折辱、饱经忧患的曾国藩,绝不会重蹈攻克武昌后不该马上东进却持议不坚的旧辙,他上疏痛陈利害,固持己见。其间几经反复,终于扳倒了咸丰的手腕,却万没有想到,更尖锐的分歧竟发生在他和胡林翼之间。

当然,胡林翼起初是在为曾国藩谋划更大的方略。曾国藩出任江督,是湘军集团军政地位再上台阶的标志,因为两江总督下辖江苏、安徽(清初江苏、安徽同属江南省)、江西三省,这里物产富庶,是清廷的钱库和粮仓,紧承京畿重地位居第二,尤其是当太平天国建都南京以后,其战略位置更是举足轻重。就湘军集团内部,更是首席地位由胡林翼重归曾国藩的界碑。对此,胡林翼没有表现出丝毫的不快,相反倒是喜出望外。早在江南大营刚刚崩溃之时,胡林翼就预料曾国藩必得重用。及至得知曾国藩被任命江督后,不仅“气息为之一壮,眼神为之一明”,而且应曾国藩之邀,为曾国藩谋划了一个被誉为“大胆的、抽帮换底的全新方略”。他劝曾国藩“取远势、忌近谋”,“包揽把持”,放手大干,加募新勇四万,大胆荐才,于原定三路外,“另筹两大支,一出杭州,一出扬州”,认为“急脉缓受,大题小作,或恐不济”。

胡林翼的这一东征大计,的确再一次见证了他的才大如海,而且也为他在后世赢得了极高赞誉。但是终有不切实之嫌,因为分由谁来做,如由他胡林翼来做,也许能成,不过他当时的身体状况已令他力不从心,即便身体允许,也许仍有招架不住的可能。譬如,朱东安在《曾国藩传》中曾说出这样一个道理:攻破清军江北、江南大营,“正是太平军用自己的手搬去了湘军脚下的障碍,为其迅速发展扫清了道路”。而《太平天国战争全史》中还说及:“此时,曾国藩虽然手握两江总督的权柄,却坐视太平军将非湘系的潜在对手逐个消灭”。不管曾国藩是否真的怀有这样的心机,但客观上也许正是由于这些非湘系部队的存在,即便以胡林翼包揽把持之大才,恐怕也难免受到掣肘。

而由曾国藩来做便更不适宜,至少是为时尚早,以曾的谨慎性情,当时无异于让他只掌捂天,他心里没底。故此,他认定“安庆一军目前关系淮南之全局,将来即为克复金陵之张本”,将围攻安庆的方略坚持到底。不过,他还是部分采纳了胡林翼的建议,诸如,奏请起用贤才及委派人回湘另募新勇三千等。同时为了对咸丰皇帝出兵苏、常的旨意有所交代,于咸丰十年六月移师皖南,在徽州祁门扎下大营,因为这里距离江苏、浙江都很近,便于日后收复江、浙,其实是故作姿态,给咸丰皇帝一个台阶下,而真实的目的是要在这里牵制太平军兵力,以确保安庆之围。

洪仁玕则故伎重演,再施围魏救赵之策,组织二次西征,兵分五路,由长江两岸合取湖北,攻湘军之必救,以解安庆之围。其中陈玉成一路从长江北岸西进,经由皖北入鄂东,李秀成一路从长江南岸西进,经皖南入江西直至鄂东南,另外三路则用于牵制皖南和江西的湘军,以策应陈、李西征。最后关头,洪仁玕又组织三路人马,并亲自统带,与陈玉成会师,共解安庆之围。

当初,胡林翼见自己的大计不被接受,出于赤诚,他曾向曾国藩发火:“有此一副大本领,而迟迟不肯放手,吾且怨丈(对曾的尊称)矣。”及至八月份,太平军在皖南频频得手,宁国、徽州、休宁相继失陷,曾国藩应接不暇,久久牵缠滞留于皖南,不得东进。胡林翼在给左宗棠的信中说:“涤帅奉命已久,吴人喜极生怨……涤公之德,吾楚一人,名太高,望太切,则异日之怨谤,亦且不测。公其善为保全,毋使蒙千秋之诬也。”胡林翼是在为曾国藩着想,因为你已被授任两江总督,而总督衙门即设在南京亦即古时的吴地,那么尚在太平天国统治下的吴人势必盼望你亟早前去解救,而你却长期被牵绊在皖南,论道德你堪称两湖第一,名望太高,自然对你寄望过切,而今失望之余,势必转生怨谤,而且这种怨谤不知会达到怎样地步,胡林翼深为曾国藩感到惋惜,故此他拜托左宗棠对曾国藩善加保全,不让他蒙受千秋的诬谤。后来,在九月十八日《复阎敬铭》的信中,则将自己最真实的想法向知心好友倾诉:“涤帅于徽、宁之事,处处棘手,其治兵也,防患过深,如豳人塞向墐户之法。”他甚至断言曾国藩“德足以入文庙,功必不足入太庙”,他为曾国藩可惜,因“吴人渐怨”将来为稗官野史所肆意褒贬。

就在对阎敬铭说完了上述的话后,胡林翼居然断定:“株守安庆之围,必蹈和春之辙(指江南大营崩溃)”,“如异日有警,只有撤围之一法,足以保楚疆(这里主要指湖北)而全军旅。”这就意味着:他与曾国藩在东征大计上的分歧,最终落实到安庆之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