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曾国藩的友人与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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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薪尽火传说曾李——曾国藩与李鸿章(8)

法国公使第二次照会,欲杀府县。余坚执不允,渠无如何,顷于初九日回京,将与总署商办。闻布(普)国与法国构兵打仗,渠内忧方急,亦无暇与我求战,或可轻轻解此灾厄。

也就是法国公使第二次照会,提出要杀知府知县。我坚决不肯,他也没有办法,等初九回京,将和总署商量办法。

听说现在普鲁士与法国正在打仗,法方疲于奔命,不可能和我方开战,也许可以因此平安度过此劫。

李鸿章于七月七日带兵起程赴津,他在五日的奏折中提出了对质之说,他认为:“外国审办命盗重案,必以证据口供当堂质对,反复研究乃能定谳,与中国明慎用刑之意略同。”也就是外国审判重案,一定会当堂对质,然后再经过反复的研究才能结定案,这和中国的明慎用刑的意思大致相同。曾国藩十分信奉对质一说,他在给奕欣的信中也提到了李鸿章当庭对质的说法,他认为“府、县主使一节,彼固未能指出证据,本已无可质对”。也就是说洋人认为此事是知府、知县主使的说法,根本拿不出证据,也就无质可对。所以他开始对法方展开拖延的政策,并给张光藻、刘杰二人放假,让他们一个去了顺德,一个去了密云。但无论如何,也要给法方一个交代,所以曾国藩开始着手缉凶抵罪,他本着杀人偿命的古老的朴素法律观,认为只要“查出二十一人,一命抵一命,便可交卷”。但这项工作进展得很不顺畅,直到七月二十四日,才抓获十余人。罗淑亚等人极为不满,大闹总理衙门。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英国公使威妥玛“固欲从中取利”,开始多方煽动,而且此事波及多国,所以虽然适值普法战争之际,在天津教案之上普方也未和法方产生分歧。形势又一次陷入僵局,朝廷便再次将责任全部推卸到曾国藩身上,深责他是“惑于众论,挠于清议,不肯切实办理”。被戴上了“不肯切实办理”的大帽子,曾国藩“四顾茫茫”,他给李鸿章写信道:“自阁下外,未知巨艰更将谁属。”也就是把对未来的期盼全部搁在了李鸿章身上。天津教案到此时对曾国藩来说已是不能承受之重,所以他急切地盼望李鸿章能为他分忧解难。李鸿章虽迟迟未到,七月二十四日,他的部下洋务派中坚力量丁日昌却及时赶到天津。一到天津他便展开缉凶,不到一个月也就是八月十四日他就已抓获八十余人,让曾国藩暂时松了口气。

七月二十六日,着名的“刺马”案发生,两江总督马新贻遇刺身亡。八月初四,朝廷调曾国藩加任两江,李鸿章则替补为直隶总督。曾国藩本可就此卸下重担,但朝廷又令他:“刻下交卸在际,务当遵奉昨日谕旨,严饬地方文武员,并将在逃首要各犯尽数拘获,并会同毛昶熙、丁日昌、成休将现获各犯详细研究,务得实供。”也就是要求他去职之前,先完成手头工作。

八月十二日,李鸿章终于赶到保定。剿捻之后,他一度因为清廷“抑李扬曾”的政策,深不得志,来津之前,他刚从“无足轻重之地”贵州来到陕西“剿回”,此时“剿回”他要打交道的正是多年的冤家对头左宗棠,所以他一直消极怠工,“借防秦养拙”。此番的天津教案,让他看到自己翻身的机会,赴津之时他曾向丁日昌表示:“在陕本为赘疣,藉此销差,泯然无迹,一意驱车渡河。”也就是天津教案将他从赘疣的境地解救出来,让他可以借此机会悄然脱身。但是既然要咸鱼翻身,就一定要来个精彩的亮相。所以,他虽早就知道恩师已焦头烂额,本应速来为其分忧,但是他却在保定逗留不前,不仅如此,他还在奏折中说:在天津、河南、山西交界的地方“有游勇滋扰教堂”,所以“也为防陕西土匪回窜”,他必须“暂驻保定以布置后路”。

另外他还表示自己近来身体不适,需要在此“调养肝疾”。各种不合常理、不能服从的解释,都欲盖弥彰地告诉所有人他如此推托,自是不想接手曾国藩的烂尾楼。

在八月十四日他致信曾国藩道:“鸿章冒暑远行,莅省后委顿异常中,不得不略为休息。”也就是他因冒酷暑长途跋涉而身体委顿,所以不得不在保定略做休息。之后他更是毫不隐瞒自己不愿“以初政即犯众恶”的私心,更不愿承担“犯众恶后”万事都“难设施”的后果。所以他想等曾国藩“将凶犯议抵依限议结”之后才来接手,议结的期限是八月二十三日,他一直深知“拿犯一节,实为题中要义”,还偏要等曾国藩议结之后,他再一力承担,恐怕他最后承担的只有美誉,恶名的包袱自然还是要曾国藩自己扛起。

李鸿章不愿接自己的烫手山芋,曾国藩却并无埋怨,他知道李鸿章不愿与他分谤,却也理解之,他既然已经决定舍身舍名,且“中外责望”也都加在他一人身上,便也不在乎别人是否能来分谤。曾国藩常说办大事要找替手——政治接班人,如此才能不至于人亡政息,将衣钵传于李氏是他长久以来的愿望,所以在此薪尽火传自己承担所有恶名,保全李鸿章的声望,也不失为一件美事。

八月二十三日,议结期限已到,曾国藩向朝廷报上了惩办名单,名单早拟定正法者十五人。名单上报之后的第二天,李鸿章便立刻病愈抵达天津,曾国藩亲自迎接。即使已到津,李鸿章也没有马上接手案子,直到九月六日,双方才交接了关防。就算做了交接,曾国藩还是继续独自一力承担,他于九月十三日上奏了第二批惩办名单,正法五人。九月十六日,天津知府张光藻、知县刘杰由部议定罪,发配黑龙江。直到此时,曾国藩才完成了所有的处理。终于能够结案了。

九月二十日,已是新任总督的李鸿章,奉旨将十六名主犯斩首,十一月十四日,又将二十人犯分别判为军杖等刑罚。李鸿章在信中所说的“此外未了各事,必为一力担承”,其实也不过是把曾国藩炒好的菜端上了桌。但是他却在致庞钟璐的信中吹嘘道:“津案缉凶赔偿,事事办到,法国即无布路斯(普鲁士)战败之事,似亦惬心。”清廷力赞李鸿章办事得力,之后更是裁掉了三口通商大臣,将所有有关洋务海防的事宜都交与李鸿章这个直隶总督管理,最后又将李氏钦差大臣改称为北洋大臣。精明圆滑的李鸿章真是打了一个漂亮的翻身仗,他深谙为官之道,更清楚地明白,恩师已是廉颇老矣,自己闪亮登场的机会已经到来。从此之后,他更是手握重权,“在晚清的政治舞台上纵横捭阖,其地位和声望,都是曾国藩所不能望其项背的了”。

聚光灯照在李鸿章身上,他在台上收获着鲜花和掌声,曾国藩悄悄转身、黯然离场。原来的全部荣耀都湮灭在众人的唾骂中。南归的路漫长而又凄凉,路宿腰站之时,平原县令竟未按例“办差”,曾国藩只能“自行租店买食而已”。他对天津教案的处理诸多反思,他认为自己“办法太柔,后患方长”,在三天后的日记里他写道:

思余年来出处之间多可愧者,为之局促不安,如负重疚,年老位高,岂堪常有咎悔之事?

一个举子曾写了这么一副对联:杀贼功高,百战余生真福将;和戎罪大,早死三年是完人。

早起,蒋、萧两大令来诊脉,良久去。早饭后清理文件,阅理学宗传。围棋二局。至上房一坐,又阅理学宗传。中饭后阅本日文件。李绂生来一坐。屡次小睡。核科房批稿簿。傍夕久睡。又有手颤心摇之象。起吃点心后,又在洋床久睡。阅理学宗传中张子一卷。二更四点睡。

这是同治十一年(1872)二月初三曾国藩于金陵写下的最后一篇日记,直到生命的最后,他依旧按部就班地研究理学,阅读、整理文件。同治十一年二月初四(1872年3月12日),曾国藩午后在花园散步,突发脚麻,被长子曾纪泽扶回书房后端坐三刻逝世。曾纪泽写给曾国藩旧友刘于浔的信函中写明曾国藩是“偶行散步解闷,忽而中风”而亡。

恩师的忽然离世让李鸿章悲痛不已,“忧悸欲绝”,他在致曾纪泽和友人的信中写道:“初犹疑来信怳惚或者晕过复苏……而吾师果已死矣。不可复生矣。天乎天乎,奈之何哉。”“师相之变,实出意外,闻信至今,怳惚惊悼如梦如迷。诸公左右追随,更不知如何伤感。”

“如梦如迷”、“不知如何伤感”方是最重的伤痛,三十年前,李鸿章一袭青衫拜入曾氏门下,“从游几三十年,尝谓在诸门人中受知最早、最深,亦最亲切”。对于恩师的仙去,他“肝肠寸裂”!没能见到恩师的最后一面,是李鸿章的一大憾事。

李鸿章深知恩师“一生清苦自强,不为子孙谋名利,身后乃尔零落,虽才如劼、栗,已为守分佳子弟,尚累累若丧家之犬,托钵于人”。看到曾氏后人如丧家之犬,不知道李鸿章想没想起自己颠沛的岁月,但他肯定没有忘记恩师对他的提携、扶持,所以他一直对曾国藩的后人多加照拂,以此略报师恩。曾国藩长子曾纪泽于光绪三年(1877)守制期满后,由于其精通英文,经郭嵩焘推荐,李鸿章认可,在光绪四年任出使英法大臣。次子曾纪鸿则由李鸿章资助捐待郎中,分以兵部武选司学习行走。

从1843年到1872年的三十年间,曾、李二人虽有分合龃龉,却也算有始有终,配得上“薪火相传”四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