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曾国藩的友人与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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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怨重恩深总是缘——曾国藩与咸丰皇帝(6)

三月二十六日,曾国藩上第三道折即《呈请代奏谢恩折》,对咸丰皇帝表示感激。但是原本应该对自己不经谕旨即委军而归的罪过予以检讨,曾国藩至第三道折都只字未提。你不提,咸丰皇帝心中不会没有,但是却被他轻松放下,可见咸丰皇帝这一次的表现绝对属于上乘。

但是曾国藩在三个月假期已满时,却又上第四道折,即《沥陈下情恳请终制折》,恳请终制,即由三个月假延长为二十七个月。其陈述的主要理由在于无论是大局,还是江西,形势都在好转,他不在别人都打理得很好,因而“添臣一人,未必有益;少臣一人,不见其损”。还援引去年一赏假六月,后又准其终制的先例,说明自己假期将满,但丧事未毕,故此再请终制。并声言“微臣报国心长,治军才短;守制之日有限,事君之日无穷”。这里必须要说明的是,按照丁忧自闻丧之日算起的规定,曾国藩是于二月十一日接到的讣告,三个月的假期应当至五月十一日即满,但是曾国藩却于十天后即五月二十二日才上折奏请,似乎又是一次违规,即便按咸丰皇帝准假的二月二十七日算起,至五月二十七日结束,那么他提前五天启奏,五天时间折子恐怕是到不了皇帝手上的,更不要说须批复的谕旨到达自己手上,自己才有权决定在家,否则即应当启行回军。

但是咸丰皇帝又一次没有问罪,在第三道谕旨中只是不准曾国藩终制的请求,理由是“惟现在江西军务未竣,该侍郎所带楚军素听指挥”。咸丰皇帝又动用戴高帽的老套路,不仅说曾国藩本人“数年以来,战功懋着,忠诚耿耿,朝野尽知”,还夸曾国藩的父亲,说他们“尤属一门忠义”。但后面却只赏一个“署理兵部侍郎,以资统率”。须知早在咸丰三年九月十二收回他的署理湖北巡抚时便赏给他兵部侍郎衔,到咸丰五年九月初四又补授兵部右侍郎,而今在不准他丁忧终制之际,反倒仅给了他一个代理兵部侍郎,似乎有那么一点还须重新做起的意味。

无论如何这都应当算得上咸丰皇帝的一个失误,他太不拿臣下当回事了,你臣下只有乖乖效命的份,而我是君,永远高高在上,无论怎样对待你都可以。也许是咸丰皇帝的这一任命,唤起了曾国藩多年的屈辱,我们不知道他是如何判定咸丰皇帝的,是装糊涂?还是真不明白?反正他决定不再隐忍,故此于咸丰七年六月初六连上第五、第六两折,在前折即《恭谢天恩并吁请开缺折》中,他对咸丰皇帝所说逐一回复,例数自己自帮办团练以来的一路败绩,证明自己绝非“战功懋着”;陈列事实证明“士无常亲,惟抚驭者是亲”,即谁有权管他,他就跟谁亲,并非“所带楚军素听指挥”;至于赏以署理兵部侍郎,他则说自己“两遭亲丧,自度不祥之身,决非宏济时艰,挽回大局之象”。故此“吁恳天恩,俯准开除兵部侍郎缺”。而重心却在后折即《沥陈办事艰难仍恳终制折》,他痛陈其难:

其一,没有军队实权,致使有功人员不能像国家经制兵那样补授实缺,久之自生绝望;其二没有地方实权,诸如筹饷等事处处受到地方官吏掣肘;其三,没有钦差职衔,以致印信既非正式,办事又非明令,故此处处受人歧视、刁难与排挤,甚至故意奚落,令他难堪。基于上述三点,他说:“臣细察今日局势,非位任巡抚有察吏之权者,决不能治军!纵能治军,决不能兼及筹饷。臣处客寄虚悬之位,又无圆通济变之才,恐终不免于贻误大局。”与其如此,莫如“由将军、巡抚会办,事权较专,提挈较捷”,而让自己在籍守制。

话说得已经十分明白,必须位任巡抚,才能领军。当然,曾国藩说得也还得体,他讲的是一个道理,是客观上如此,放谁身上都一样的道理。而不是直接在说你不给我巡抚,我就不能出山。但咸丰皇帝以及军机大臣们却完全可能做出另外一种解读,是你曾国藩在跟朝廷要巡抚,是在要挟中央。但是他们也许认可曾国藩所说的道理,因为几年以后的事实证明,他们终于是按曾国藩所画的道走的。但此刻他们的态度则是坚决不授,可表达出来的却是“着照所请”,就是说这第四道谕旨做得十分得体,先说“曾国藩以督兵大员正当江西吃紧之际,原不应递请息肩”;随后话锋一转,“惟据一再陈请,情词恳切,朕素知该侍郎并非畏难苟安之人,着照所请,准其开先兵部侍郎缺,暂行在籍守制”;最后还留有余地,一旦江西事情紧急,或他省需要,仍须候旨前往。

如果说咸丰皇帝争夺皇位是靠心机取胜,那么即位以后,这种心机似乎不再那么必要,尤其是在对待曾国藩的问题上更多地表现为有失君范,当然习惯使然,有时也不可避免地使用心机,不过,却往往表现得拙劣,但这一次,竟不能不让人刮目相看,因为对心机的运用简直是炉火纯青。

其高明之处,就是对你所诉说的无实权之难,有实权之关键,视若无睹,不置一词,而只依循曾国藩表面上所请,准予终制。这绝对是一种不动声色,是极高层次上的圣虑高深。曾国藩到底是一儒生,无论如何掩饰,却终究难脱其坦直本色。当然更重要的是,他毕竟身为人臣,无论看起来是怎样的理由充沛,却终究难敌政治资源原本只是一边倒的皇家市场,官职被深深装在帝王的囊中,他要不想给,要是没用的。而且,这原本就是不该要的,要而不给,只能自讨没趣。好在,咸丰皇帝这回竟是意外的深沉,他没有一句讥讽与谴责,一切来得超乎寻常的轻松与平静。但是不难想象,越是如此,越会令曾国藩产生惊心动魄的震撼。曾国藩的上折陈情,或许本就有些破釜沉舟的意味,发折后可能会像热锅上的蚂蚁一般,热切期盼,焦灼以待。然而,却如此出人意外地被做了冷处理。曾国藩可能是被击蒙了,一时间,他的大脑也许会一片空白,意识浮转之时,恐怕即是难以承受之重。

不是吗?于情于理,皇帝准予你再三再四请求,你该高兴才是,因为它来得太不容易了,故此,作为难得之喜,你该迫不及待地予以谢恩。但是曾国藩却像是被击得瘫倒在地,许久都缓不过来,因为他六月初六上的折子,咸丰皇帝六月十九日即做出谕旨,大抵十天左右至迟七月初就会送达曾国藩的手上,然而曾国藩的谢恩折却要等到九月初九才做,至少耽搁了两个整月,这无论如何都是有失礼数的。

而且推迟两个整月的谢恩折,还是在咸丰皇帝的第五道谕旨到来后才做出的。这第五道谕旨是八月十四日就一位官员的奏议所做的批复,这位官员在奏议中认为不该允许曾国藩在家守制,应命其仍赴江西,咸丰皇帝批道:江西虽无须曾国藩前往,但湖南贼情未息,可在籍经办团练,予以筹防。如果说咸丰皇帝在他的第三道谕旨中对已经实授兵部侍郎的曾国藩又让他从代理兵部侍郎重新做起,而这回则更为彻底,居然让他从最初的帮办团练做起。这其间的分量,曾国藩当然一目了然。九月初九,他上了请辞事件中的第七道即最后一道折子:《钦奉两次谕旨覆奏折》

,首先解释:皇帝准其在籍守制他没有及时回复,是因为看军事未定,恐有后命;如今闻江西军务办理得手,故此无须前往;至于令他在本籍办理团练,他客气地称颂皇帝是“圣主使臣以礼,因时制宜”,然后说:“目下湖南全省肃清,臣当仍遵前旨,暂行守制。”当然也表示,日后倘湖南告警,再行奏明办理。最后还说,“臣自到籍以来,日夕惶悚不安,自问本非有为之才,所处亦非有为之地。欲守制,则无以报九重之鸿恩,欲夺情,则无以谢万事之清议。惟盼各路军事日有起色,仰纡宵旰之忧,即微臣恪守礼庐,寸心亦得以稍安。”咸丰皇帝在折后朱批道:

“江西军务渐有起色,即楚南亦就肃清;汝可暂守礼庐,仍应候旨。大臣出处,以国事为重。抒忠即为全孝,所云惧清议之赀,犹觉过于拘执也!”

至此,历时七个多月的君臣博弈终于落下了帷幕。不难看出,博弈是以曾国藩完败告终。而其根本原因在于,太平军内讧后,局势大有起色,而不同于衡州筹办水师时的万分紧急,于是曾国藩便显得无足轻重了。这当然是帝王无情的有力见证,不过,咸丰皇帝的心机竟出人意外地抵达帝王心术的巅峰,足以坐收四两拨千斤之功效,不能不让人惊异。相比之下,倒是曾国藩逊色颇多。不过,做出这样的比较,本来就有失公允,因为说到底,江山是人家爱新觉罗氏的嘛!

(第六节)博弈臣终胜,撒手君西归

曾国藩像一双穿旧了的鞋子被咸丰皇帝丢弃在一边。这下可苦了心高气傲、抱负满怀的他。他也许会想象自己像一只被潮水丢弃在滩涂的船,正呆呆地观望不远处浪与船酣畅淋漓的交响,而那里曾经是自己的领地,只是风浪依旧,船却不再是自己,而且当时的凶险万状,如今都做了诱人的隔岸风景,这益发加重了自己的失落。失落导致焦躁,焦躁难免失态,不要说自己的亲弟弟经常遭受他的谩骂,连几位弟媳都不时因细微小事被他怒斥。这应当是一个反省的过程,反省的第一阶段是羞愧与懊恼。也许最让他感到无地自容的是自己伸手要权,这无论如何都是一件让自己丢尽脸面的事儿,如果说当初对皇帝犯颜直谏曾经让他痛切地领略到了帝王的淫威,而此次的经历更让他对这种淫威的领略痛切到极点;其次他也许会反省自己对湖南以及江西官场的莽撞碰击,由此想见自己在别人眼中形同怪物甚或小丑;当然最关键的是他反省到自己的渺小与过错,绝不像自己原来所以为的那样唯我独贤、唯我独能。

渡过这一段几乎难以忍受的磨折,他步入了升华阶段。儒家的内圣外王与经世致用仍旧作为他的立身之本,但是却方正内敛,圆通其外,原来所力行的申韩法家之术,更一变而为老庄的崇尚自然、超然物外,加上早年就曾致力于易学而领悟到的求缺戒满,他由此学会了柔道,任你来势凶猛,我自以柔克刚,其深厚的内力足以将强力化解,一旦反弹回去,便是至强无敌,这势必给他的执着进取增添了弹性张力与十足的坚韧。如果说孙悟空在太上老君的八卦炉中炼就了火眼金睛,那么曾国藩却在这如同炼狱般的境遇里修成了金刚不坏之身。

石达开竟最后一次帮助了曾国藩。太平军于咸丰六年(1856)八月至十月发生内讧以后,石达开奉诏回京收拾残局,因策略得当,大得人心,却反受天王洪秀全的猜忌,不仅百般牵制,更意图加害。无奈,石达开于咸丰七年五月离京避祸,前往安庆,其后进军江西,下一年即咸丰八年三月又由江西转入浙江。由于缺乏威望素着的大员统兵,这才想到曾国藩,咸丰皇帝于五月二十一日做出上谕:“令曾国藩驰驿前往浙江,办理军务。”但仍未给予实权,甚至只提其旧时的侍郎职衔,除此没有任何封赏,却还加上一句勉励的话:“谅能仰体朕意”。一个“仰”字,泄露了多少内涵,即你务须甘居下位,仰面事君,迎承上意。至于你作为臣下自身的利害则没资格计较,君上也无须顾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