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永远的关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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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历史的关公(4)

说起曹操对待关羽,确实优厚,但河北名将颜良大军压境,曹军众多将领无人能敌,关羽万马军中冲入敌阵,斩了颜良,解了白马之围,已是足够报答的了,已经还报了曹操的恩情,按事先约定的“立志报曹公乃去”的承诺,已经是恩怨分明,私谊了断;日后离开曹营,就是两个阵营,壁垒分明了。后来关羽决然挂印封金,留书辞别,走上了千里寻兄的艰难道路,眼看着是要投奔曹操的敌对阵营了。这时候袁绍的势力要比曹操大得多,中原逐鹿,鹿死谁手?还是未定之天。放走关羽去投向袁绍,眼睁睁地看着敌人营垒将要增加一个强有力的对手,实在是难以容忍,而曹操硬是没有派兵追赶(“羽尽封所赐,拜书告辞,而奔先主与袁军。左右欲追之,曹公曰:‘彼各为其主,勿追也。’”——见《三国志》卷三十六,《蜀书》六,《关张马黄赵》第六)。曹操这样厚待关羽,英雄相惜,实在也是异乎寻常的,是不可多得的。曹操一生,奸诈阴毒,硬负天下之人,绝不让天下人有负于己,对关羽可算是唯一例外。对于曹操这一行动,后世论者纷纷称赞,以为是曹操一生中少有的亮点。评注《三国志》的裴松之读到这件事,写道:“臣松之以为曹公知羽不留而心嘉其志,去不遣追以成其义,自非有王霸之度,孰能至于此乎?斯实曹公之休美。”(《三国志》卷三十六,《蜀书》六,《关张马黄赵传》第六)就是对曹操的最正面的权威评价。

《三国演义》又接着写道,曹操又向关羽提起当初他出五关斩六将的事。就算关羽斩了颜良报还了曹操厚恩,而他离开许都,千里单骑,一路上又杀了曹操许多部下,曹操仍然没有派兵追赶,实际上就又欠下曹操的人情账了。以关羽知恩重义的性情,他的行动就是必然的了:

云长是个义重如山的人,想起当日曹操许多恩义,与后来五关斩将之事,如何不动心?又见曹军惶惶,欲皆垂泪,一发心中不忍。于是把马头勒回,谓众军曰:“四散摆开。”这个分明是放曹操的意思……云长回身时,曹操已与众将过去了。云长大喝一声,众军皆下马,哭拜于地。云长愈加不忍。正犹豫间,张辽纵马而至。云长见了,又动故旧之情。长叹一声,并皆放去。

——《三国演义》第五十回:“诸葛亮智算华容,关云长义释曹操”

关羽临阵前,立了军令状,捉不到曹操,要以军法从事,军事法庭要判死刑的。但,只要对自己有恩,哪怕是敌人,也要倾力酬报。违背军令,要被处死,要丢失性命,也在所不惜。在封建时代,这就是“义”的最高境界,关羽把“义”字做到了极致。

“拼将一死酬知己,致令千秋仰义名。”

当初许田射猎,曹操有僭越行为,关羽要杀曹操,是忠;今日华容埋伏,因曹操有旧时厚恩,关羽不杀曹操,是义。顺逆不分不为忠,恩怨不明不为义。曹操虽大奸大恶,得罪朝廷,得罪天下,而当初却能够不杀关羽,而且以国士待之,就是关羽的知己。不记旧恩,杀我知己,关羽这样的血性男子岂肯为之?即使为公义而灭私恩,为朝廷杀贼,为天下除凶,那也要请别人杀。别人杀,是大义;关羽杀,则不义。长期以来,封建社会的舆论界,对这件事就是这样评价,就是这样判断。

就是到了现代,多数人仍然还是这样判断。关羽义释曹操的大义行动,最是符合中国人“受人滴水之恩,当以涌泉相报”的普世道德,最是符合中国人普遍的做人标范。即使现代人的敌我意识、阶级意识大大提升,明白了曹操是人民公敌,是首恶元凶,大多数人特别是底层大众仍然不会因此而放弃传统的认知判断。即使现代人的国家观念、政治观念大大提升,明白了关羽临阵纵敌对“革命”事业和政治集团的巨大损失和危害,大多数人特别是普通百姓仍然不会改变对关羽这一义举的心理认同。在中国民族精神的构成中,“义”的成分和分量是太重要了,阶级、政治、敌我、立场……这些现代社会的观念形态,不可能一下子从根本上改变民众的传统的精神坐标。

但是,这毕竟是一种民间立场。

但是,我们毕竟是到了现代。

关羽义释曹操事件不可避免地由历史语境进入了现代语境,而现代语境中的价值判断和是非标准毕竟是有了新的尺度。人们对历史事件的判断和评价,不能总是停留在感情层面,毕竟是要进行理性的学术的评判。一千八百多年前关羽义释曹操的大义行动,在现代国家政治、阶级立场的新的尺度面前,就有了不同的评价,就有了许多非议。曹操是汉贼,是天下混乱局面形成的主要因素,是刘备集团的主要敌人。赤壁之战前,夺荆州,追刘备,刘备集团的主要成员和一家老小被赶得狼狈逃窜,几乎全军覆没,妻离子散。这时候幸得联合孙权,共同破敌,取得胜利,但并没有从根本上改变双方的力量对比。若能活捉曹操,则敌军瓦解,汉室可复兴,天下可一统,百姓即可从长期的战争中解放出来。关羽身为反曹势力中的一员,战斗中得遇敌酋,以一己私恩,误天下公义,敌我立场哪里去了?阶级立场哪里去了?对敌人的仁慈就是对人民的犯罪,关羽不可避免地受到责难。民间立场也罢,百姓观点也罢,毕竟要服从时代的进步和政治的考量。大量的批判关羽战场纵敌的观点和文章,在各种媒体和出版物中不断出现。比如“至于华容道义释曹操,更是以原则作交易,是将个人恩怨凌驾于国家根本利益之上的罪恶行为的典型”(胡觉照:“不义不忠不仁的关羽”——《异说三国》,三秦出版社2007年版)。而网络上不时出现的“关羽华容放曹是忠于刘备吗?”“关羽的义对谁有利?”等种种议论,光看这题目,我们就不得不为关羽感到难堪。

关羽的大义行动,遭遇了时代的否定。

事实若是果真如此,关羽也确实难辞其咎。不管怎么说,在战场上故意放走敌军首领、国家大敌,用现在的价值观念来评判,用理性的而不是盲目的价值观念来判断,是不可原谅的,是难以置辩的。

但是,历史的真实并不是这样。

华容放曹,是小说《三国演义》的虚构,是作家罗贯中以当时的“义气”观念塑造关羽形象的演义情节,是一种艺术描写。以封建社会的“义气”观和价值观来看,华容放曹是关羽不忘旧情知恩必报的大义表现,是关羽义重如山性格的必然行动。有了这一笔,艺术效果当然是极其强烈的了。关羽的“义”就表现得登峰造极,关羽的艺术形象就更加丰满高大。事实上,我们心目中关羽的高大形象,就是因包括这一情节在内的艺术描写树立起来的。罗贯中写《三国演义》,关羽是他主要的描写对象;塑造关羽“义绝”的艺术形象,是他主要的创作任务。他虚构了华容放曹这一情节,是艺术上的成功,是他高度艺术水平的表现。他当然不会想到,多少年之后,人们的价值观念要发生巨大的变化,“义”被赋予了全新的内涵,“义”不能代替阶级性和人民性,敌我界限原则立场成了判断人物行动的主要依据。这是几百年前的罗贯中始料未及的,是无法预料的。他不可能会想到当初为塑造关羽英雄形象虚构的情节,如今成为关羽历史行为的污点而颇遭诟病。否则何必那样呕心沥血、煞费苦心呢?既然诸葛亮算计得那样周到,用兵又那样地谨慎,怎么能够派与曹操有感情瓜葛的关羽去华容道上伏兵呢?他要写成诸葛亮派张飞或者赵云去华容拦截,不是就轻而易举地把曹操俘虏了吗?

只是这样《三国演义》就没法往下写了,与三国时代的历史事实就相距甚远了。

那么,真实的历史事实是怎样的呢?

历史事实是,华容放曹事件是不可能发生的。

赤壁战争相持阶段,曹操的大本营驻扎赤壁的对岸——长江北岸的乌林,水军和战船就停靠在长江北岸集结。周瑜作为总司令,率领孙、刘联军驻扎夏口与曹军对峙。

这时关羽的部队在哪里呢?

其实这时候关羽并不在孙、刘联军的大部队之中,而是被刘备委派,驻防在更后一些的地方,在汉水以北。因为刘备对联军部队只有五万兵力抗击曹兵很不放心,作了两种打算,派关羽离开大部队驻扎,胜则可随后追击,而有所失利,则可预作退路,接应溃退的部队。关羽在撤离樊城战役中率领一万兵力作战略回旋,刘备大本营被曹操轻骑部队追赶,遭遇当阳,大败溃逃,幸有关羽及时率兵在汉津口接应,才不至于全军覆没。这一战役中关羽的战略指挥能力对刘备的印象是太深刻了。刘备在赤壁之战这场胜负未卜的大战之前,保留关羽作为战略预备队,是非常必要的,也是能够理解的。

……(刘备)而心未许之能必破北军也,故差池在后,将二千兵与关羽、张飞俱,未肯系瑜,盖为进退之计也。

——《三国志》卷三十二,《蜀书》二,《先主传》第二,裴松之注引《江表传》

陈寿着《三国志》为官方史书,但太为简略。裴松之注《三国志》时,采用了当时一些其他史书的内容,《江表传》即为其中之一。这里的记载,应当是可信的。

赤壁战争的决战发生在建安十三年(208年)农历十一月二十二日夜间至二十三日拂晓,停泊在江面上的曹军主力张辽兵团和程昱兵团遭到了毁灭性失败,战船被烧毁,兵士不是被烧死就是淹死。曹操被将领们保护上岸,随同岸上乐进兵团和曹纯兵团的陆军部队逃跑。距离最近的战略后方是江陵,留有曹仁兵团在作战略预备,曹操只有逃到那里才会安全。乌林去江陵,直线道路——也就是捷径,要通过华容,这里说的华容不是如今的湖南华容县,而是汉朝时的华容,在如今湖北监利县北,在长江北岸。曹军退败,就是沿长江北岸向西逃窜。东吴陆军和刘备的主力,都在乌林以东,曹操退败,他们就由东而西尾随追赶。关羽的部队,驻防汉水以北,距敌人最远。追击逃敌,他已经是后面的梯队了。

更重要的是,当时的华容,是一片沼泽地,泥泞淤积,芦草丛生,平时人迹罕至,更不用说军队通过了。周瑜和诸葛亮都没有想到曹操会通过华容退兵,也就没有能在华容预伏部队拦截。曹操走华容,是慌不择路,还是有意选择,史书未记,不得而知。不过,火烧战船,兵败赤壁,曹操当时没有一点思想准备,是非常突然的,走华容似应是匆忙决定的。这样双方都没有想到要走华容,关羽就没有可能奉命去华容埋伏,华容放曹的真实性就是很不可靠的了。何况,大战之前华容在曹军以西,是曹军的控制区,驻扎大量的陆军部队,孙刘联军很难通过曹军的防守阵地去埋伏。

《三国志》是纪传体,每件事情都记在相关人物的“纪”或“传”里。赤壁兵败,曹操北逃,史书中这样记载:

——曹操纪(应是《武帝纪》,这里从简,下同):“公至赤壁,与备战,不利。于是大疫,吏士多死者,乃引军还。”

——赤壁之战中曹军总参谋长为贾诩。贾诩传:贾诩不同意进行这场战争,给曹操提出意见,“太祖(曹操)不从,军遂无利。”

——赤壁之战中曹军的几个主力兵团司令分别是程昱、张辽和乐进。三人传中均不记。

——刘备传:“先主(刘备)与吴军水陆并进,追到南郡,时又疾疫,北军多死,曹公引归。”

——关羽传:“孙权遣兵佐先主拒曹公,曹公引军退归。”

——诸葛亮传:“曹公败于赤壁,引军归邺。”

——周瑜是赤壁之战中联军总指挥。周瑜传:“备与瑜等复共追,曹公留曹仁等守江陵城,径自北归。”

——鲁肃是赤壁之战中联军总参谋长。鲁肃传:“曹公破走,肃即先还,权大请诸将迎肃。”

参与这场战争的主要人员的纪传中,都没有华容伏兵的记载。要是真的有这样一件事,对关羽来说,就是他一生中重大的历史事件了,在他的传记里,不应该没有一字一句的记载。这样重大的事件关乎这场战争的最后结局,在其他相关的人物,特别是曹操的传记里,也不应该没有一字一句的记载。

在当时的历史语境里,这样的事件不应该成为历史的空白。

而《资治通鉴》里,对曹操华容退兵记得详细:

操引军从华容道步归,遇泥泞,道不通,天又大风,悉使羸兵负草填之,骑乃得过。羸兵为人马所踏藉。陷泥中死者众。刘备、周瑜水陆并进,追操至南郡。

——《资治通鉴》卷六十五,《汉纪》五十七

史书记载得这样肯定,这样真切:刘备的部队是从后面追击的,并没有在前方华容道上布下伏兵。

《三国演义》中写到这一段,写了曹操“三笑”:曹军摆脱了东吴追兵,稍稍喘息下来,曹操笑了,说:刘备、周瑜用兵还是差一点儿,要是我,就会在这里安排一路伏兵。正说着,迎面喊声大起,原来是赵云带领伏兵杀来。双方一阵混战,曹兵损失无数,狼狈逃窜。逃出几十里,军心稍定,曹操又笑,又说:要是我用兵,在这里再埋伏一路军马,那么——话没说完,四面火起,张飞伏兵迎面截住,曹军慌忙迎战,又损失了大量的兵士军器。等逃到华容道,曹操身边已只剩几十骑人马,而且人困马乏,七歪八倒,饥寒交加,溃不成军了。到这时候,曹操又大笑起来,说:周瑜、刘备终究还是智谋不足啊,要是我,就会在这里也安排下伏兵,那我们就只能束手就擒了。曹操的笑声还未停止,前面一声炮响,伏兵涌出,大旗下立马横刀的,正是关羽。曹操的“三笑”,故事极富戏剧性,也很好地描写了曹操的诡诈性格,非常热闹好看。这一段描写,当然也是艺术虚构,但是也有所依据:

公(曹操)船舰为备所烧,引军从华容道步归,遇泥泞,道不通,天又大风,悉使羸兵负草填之,骑乃得过。羸兵为人马所蹈籍,陷泥中,死者甚众。军即得出,公(曹操)大喜,诸将问之,公曰:“刘备,吾俦也,但得计少晚;向使早放火,吾徒无类矣。”备寻亦放火而无所及。

——《三国志》卷一《魏书》,《武帝纪》第一,裴松之注引《山阳公载记》

华容道上几乎要追上曹操的不是关羽,而是刘备。刘备战前的驻军位置在最前线,而且又善于陆战,追赶曹操败兵,他追在最前头是符合当时条件的。他也想到了火烧丛林灌木,只是慢了一点,没有烧着曹操,被曹操侥幸逃脱。曹操知道后面的追兵是刘备,也坦率承认刘备的军事指挥能力与自己旗鼓相当,但敏捷度稍差,要是放火早一点,曹兵就全军覆没了。

曹操没有议论关羽的军事指挥能力是否比得上自己,因为他知道后面的追兵不是关羽。

华容道上无关羽,义释曹操当然就不曾发生。

假如关羽当时在最前线,这样的事件能够发生吗?

历史当然不能假如,但我们可以依据关羽当时的思想、行动的表现予以分析。在赤壁之战前夕,刘备被曹兵追赶至当阳,情况最危急的时刻,关羽带领水军万人前来接应。刘备得到关羽的支援,才不至于连同领导成员和家小一起死于乱军之中。千里溃逃,昼夜兼程,上了关羽水军的战船,刘备才喘了口气。关羽这时候没有好言安慰,反而对刘备发了脾气。我们知道关羽对刘备是非常敬重的,平时刘备接待客众,关张二人伺立身后,终日不倦。(见《三国志》卷三十六,《蜀书》六,《关张马黄赵传》第六)这次关羽为什么发了脾气呢?

初,刘备在许,与曹公共猎。猎中,众散,羽劝备杀公,备不从。及至夏口,飘摇江渚,羽怒曰:“往日猎中,若从羽言,可无今日之困。”备曰:“是时亦为国家惜之耳;若天道辅正,安知此不为福耶?”

——《三国志》卷三十六,《蜀书》六,《关张马黄赵传》第六,裴松之注引《蜀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