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莉·洛维就来自这样一个犹太世家。后来,尤莉·洛维在回忆家族历史的时候,一直能追溯到她的外曾祖父,也就是她外祖父的父I那是一个传奇式的人物,在整个家族中最虔诚也最有学问,乃至基督徒都尊重他。据说,有一次,一场大火把他家四周的房屋全部化为灰烬,唯独他家的房屋完好无损。人们把这一奇迹归因于他超人的虔诚。这位传奇式人物的三个儿子,也都秉承了父亲的虔诚,其中一位虔诚到了极点,坚持要把犹太教的标记缝在衣服上以示忠诚,引得孩子们成群结队跟在后面搞笑逗乐。另一位改信了基督教,并成了医生。他们都死得很早,只剰下他们的哥哥有幸躲过各种灾难活下来。他就是尤莉·洛维的外祖父。这也是一位异常虔诚的犹太教长老,留着长长的白胡须,学识也非常渊博,满屋都是藏书。他开了一家并不算小的商店,买卖上马马虎虎,对犹太教的事情却一丝不苟。这位长老终生坚持在易北河里游泳,天寒地冻也不例外。河面结了冰,他就在冰面上砸一个窟窿,再跳进水中。据说这一举动的真正目的并非出于健身,而是出于犹太教的虔诚。这位长老生了一儿一女。儿子是个疯疯癫癫的人物,女儿就是尤莉·洛维的母亲。与她疯疯癫癫的兄弟相比,这个女人也幸运不了多少,她29岁时便死于伤寒,身后撇下二儿一女:阿尔弗雷德、约瑟夫以及3岁的尤莉·洛维——后来赫尔曼·卡夫卡的妻子、本书主人公卡夫卡的母亲。
尤莉·洛维的母亲病逝后,她的外祖母也因不堪这一打击而自杀身亡。然而有人揣测,她的自杀也许有另外的原因,那就是她女儿死后女婿的再娶。不管怎样,这显然反映了卡夫卡母系家族的人精神和情感世界的虔诚、含蓄、丰富、敏感和脆弱。多少年后,卡夫卡来到这个世界上,满怀着来自母亲的洛维家族的血脉,它与父亲粗野顽强的天性不同,然而融汇在一起却形成卡夫卡独特的生命底色。如果说来自父亲的遗传更多地表现为韧性和爆发力,那么母亲给他的就是整整一个家族的虔诚、含蓄、丰富、敏感、细腻以及相应的脆弱。所有这些来自洛维家族的琪赋,如果站在卡夫卡生命的终点看,尤其是无比珍贵的恩典,因为它们不仅缔造了一个“肉身成言”的文学的卡夫卡,而且通过最终的虔诚,在信仰的奇迹中赎回了这个“肉身”,还给世界一个“言成肉身”的活生生的人,一个复活的人。当然这也是后话。
尤莉·洛维的母亲刚去世后三年,她的外祖父也告别了人世。尤莉·洛维后来告诉自己的儿子卡夫卡,她一生都无法忘记,她当时痛苦地紧紧抓住外祖父遗体的脚趾哭泣,同时苦苦哀求外祖父原谅她可能犯下的过错。这一早慧的举动也反映了卡夫卡母系家族的精神琪赋,同时大概还与尤莉·洛维的母亲死后父亲的再娶有关。母亲死后不久,她父亲就匆匆再娶卡夫卡母系家族的一位远房亲戚,成为尤莉·洛维的继母,并生下三个儿子:里查德、鲁道夫和西格弗里德。这样,尤莉·洛维未来的儿子卡夫卡就将有五个舅舅:大舅阿尔弗雷德,一生独身,平步青云,
后来荣任西班牙铁道部总经理;二舅约瑟夫和三舅里査德都是殷实的商人;另外两个舅舅西格弗里德和鲁道夫则显得性格怪僻。西格弗里德一辈子没有结婚,外表冷冰卡夫卡的舅舅、单身冰,但骨子里职驰默、为人厚道、肝助人,他藏书丰富,并且喜爱户外活动,后来在特里希地方当了一名乡村医生。卡夫卡最喜欢这位舅舅,日后常去特里希看望他。在卡夫卡所有的舅舅当中,鲁道夫舅舅性格最为古怪和内向,尤其是当他改信天主教以后,更显得“最难琢磨、过分自谦、十分孤寂、滑稽可笑”,而且跟后来的卡夫卡本人一样,这位舅舅也没结过婚,至死都是一位单身汉。
这就是卡夫卡母系家族,即后来卡夫卡所谓的“洛维家族”的简史,其中隐含着丰富的线索,日后将在他们的后代卡夫卡身上现出端倪。用卡夫卡自己的话说,洛维家族的人“神经过敏,富有正义感,但时常又显得局促不安”。后来卡夫卡身上局促不安、过分腼腆、懦弱胆怯的性格,应该说与洛维家族的血缘有关,用他自己的话说就是我的血会诱惑我成为我的舅舅的新的体现。”他所说的舅舅就是性格最为古怪的鲁道夫舅舅。后面我们将看到,在生命的不同阶段,卡夫卡反复比较“羸弱、胆怯、迟疑不决、惴惴不安”的自己和鲁道夫舅舅,认为两者的相似“令人惊愕不已”,并认为这就是自己不幸的根源:
我有时把自己与R·[鲁道夫]舅舅聊以对比,结果发现我的道路距他并不太远……更多的区别几乎不会有。
与O·R·[鲁道夫莫努]的相似,但有过之而无不及,令人惊愕不已:两者都沉默寡言(我更少语);两者都依靠着双亲(我靠得更多);与父亲敌视,受母亲之爱(他更是注定与父亲一起过可怕的生活……);两者都胆怯腼腆、过分谦虚……两者看上去都是高尚善良的人,关于这一点在我身上是找不到的,据我所知在他身上也找不到许多([恐怕不应该]将羞怯、谦虚、恐惧作为高尚和善良赞许……);两者先是患疑心病,后来真的病了;两者作为世界上无所事事的人还养得颇好……两者都最单调地活着,……两者都近乎精神错乱……他是不是围绕着女人(跟自己)进行了斗争,我不知道(说他不好也不对)……我在他那里没有发现有关吝啬、妒忌、仇恨、贪欲的表现……他在某些个别的地方是我的漫画像,但实质上我是他的漫画像。
值得注意的是,卡夫卡不把自己与母亲比较。这也难怪,因为尤莉·洛维的性格与之完全不同。跟后来的丈夫一样,她的童年也未必幸福,3岁就失去生母,必然在深层心理留下重大创伤。另一方面,继母就是继母,此乃人之常情。父亲再婚后不久,全家便迁往布拉格。尤莉·洛维在布拉格长大成人,作为六个子女中唯一的女性,担起“代理母亲”的角色,像灰姑娘一样劳碌终日,父母却常常不是十分满意。然而,跟她后来的儿子卡夫卡相反,尤莉·洛维从不抱怨。她干练、大方,肯奉献,有凝聚力,五位兄弟成人后彼此疏于往来,但都与她保持着亲密关系。按卡夫卡终生好友勃罗德回忆她是位安详、善良、聪明异常,可以说是智慧横溢的女人”·。当然,在这样的性格后面,她多半独自要承受很大的心理压力。她后来的儿子卡夫卡运用了心理分析的思路,认为她在丈夫面前压抑自己,并未给他无条件的母爱,令他终生无法释怀。
赫尔曼·卡夫卡的看法自然完全不同,他娶了尤莉·洛维。后来的事实表明,两人婚后患难与共,一生恩爱,这从1931年丈夫去世后尤莉·洛维写下的一张纸条上也能看出来:
我亲爱的已故的丈夫出生在沃塞克……他在30岁那年娶了我,当时,我们手头只有一笔小小的款子,我们把它用来做买卖。我们两口子十分勤快,生意做得红火,渐渐地,我们有了一些小名声。我一共生了6个孩子,现在活在世上的,只有3个女儿了。长子叫弗兰茨,他的性格很软弱,但他的身体倒是挺壮的,他是1883年出生的;两年以后,我们又添了一个小男孩,他叫格奥克,他长得既健壮又漂亮,可惜,他在两岁时就得麻疹死了;后来,我们又有了第三个孩子,但是,他还没活到6个月,得了中耳炎,不久就死了,他叫亨利希·现在,我们的3个女儿都出嫁了,她们的日子都还过得挺顺心······
就在写下这张纸条的前一年,两位年纪分别为76岁、74岁的老人回了一趟尤莉·洛维的故乡波德布拉特,并留下一张珍贵的照片。照片上,两位老人在开满鲜花的路旁相依并肩缓步,脸上带着一种不敢说是幸福、但肯定可以叫做安详的表情,几乎可以说是微笑,但隐含着什么微妙而令人心碎的不可言述之物。背景上繁盛而又朦胧的鲜花、赫尔曼·卡夫卡的满头银发、尤莉·洛维如修女打扮的黑色衣帽,加深了那种难言之感。两位老人的脸显露相似的特征,下颚坚强,上唇坚忍地抿住。尤莉·洛维微微蹙着眉头直视镜头,她丈夫则以一种温和而略有些依恋的眼光望着妻子脚下前方的地面。他的手在身后握着手杖,高髙的身材仍然透出优雅。整个画面的气氛让人想到他们的一生,让人感到他们曾经苦熬,而且,他们熬过来了。往前12年,他们和人类一道,熬过了就从他们国家境内点燃的第一次世界大战往前6年,是他们唯一长大成人的儿子弗兰茨·卡夫卡的忌日。3个儿子都死在他们前头。往后3年,另一位在生下来时差点也死去的奥地利人将当上德国的总理,建立所谓“德意志第三帝国”。这个人出生的那一年,弗兰茨·卡夫卡不过6岁,正天天被厨娘送往布拉格旧城肉市附近的那所小学。这个人后来吞并奥地利,占领捷克,发动了第二次世界大战。在他的集中营里,两位老人的3个女儿将作为犹太人悲惨地、无声无息地消失他们的儿子生前一位重要的恋人也将在那样的集中营里坚强地“挺住”,并在一次肾脏手术之后不幸罹难;另一位据称与儿子有暖昧关系的犹太女友也死于一名德国士兵的枪托之下……不过那后来的一切他们都无从知晓:赫尔曼·卡夫卡和尤莉·洛维先后亡故于1931年和1934年。
(第三节)身世要览:《致父亲》及其他
1·一个说明:卡夫卡的“心理事实”
让我们来关注卡夫卡自己的身世,包括他的基本生活经历、主要人际关系、重大心理创伤、性格特征、身体状况等。然而在此之前,有一个重要的问题需略作探讨,那就是如何理解卡夫卡自己的主诉,尤其是他在日记中的记录。他在日记和部分书信(尤其是致恋人的书信和着名的·父亲》一信)中大量谈及自己的身世,然而他的主诉往往与他人所述不尽相符。例如,正如后面大家会大量看到,按照他的主诉,父亲在他心中没有多少光明面可言,然而与他和他的家庭交往一生的勃罗德却有不同的看法:
弗兰茨的父亲劳碌了一生,商业上不无成就,然而也充满忧愁和疾病,留下了一个儿孙满堂的家庭……他完全靠自己的劳动,千练地、谨慎地、以牺牲和奋斗建立了这个财丁两旺的家庭,这个家庭及其丰裕的生活供给在弗兰茨的想象力和创作中留下了深深的烙印·就这个意义而言,他对父亲的崇敬是无限的,这种崇敬蒙上了英雄的色彩,由像我这样不曾直接处于该家庭磁场内的、可以冷静地旁观的人看来,这种崇敬有其符合实际之处,亦有某些夸张的因素。对于卡夫卡感情的培养来说,这种崇敬具有本性的意义。
卡夫卡青年时代在朋友们中间谈到父亲时常用“上面”一词,跟他对单位领导用“上司”一词十分类似,其中显然包含了勃罗德所说的崇敬之情,反映了他的“父亲情结”。在他于1914年与恋人菲莉斯第一次解除婚约之后,他向父母承认父亲自小是他模仿的偶像。据后来的恋人密伦娜透露,卡夫卡对生活中的成功人士充满敬畏之情,其中就包括他的“上司”,在谈到这样一类人物的时候,“他的脸由于敬重而放光”·这实际上就是他对父亲的敬畏使然。关于这一点,卡夫卡自己在书信中也有充分表露,他对所长罗伯特·马尔施纳博士的组织才能和工作能力高度钦佩,对他那“充满创造力”的语言能力十分惊讶,并因为所长的影响而喜欢上了“生动的捷克口语”。卡夫卡自己在工作中也是一把好手,例如,他的另一位上司欧根·普福尔就对他的工作能力感到“十分惊讶”。凡此种种反映了他的“世界情结”,本质正是他的“父亲情结”使然。
事实上,卡夫卡对父亲的感情是崇敬加敌意的矛盾复合体,这在他的一个梦中表现得十分鲜明。梦中,他与父亲一道出行柏林,在一派大都市景象中,遭遇一面墙的阻挡,父亲身手不凡越墙而去,把他一人留在困境中,让他备受伤害。当他好不容易爬到墙头,父亲却身着皇帝的短上装向他飞奔而来,给他拥抱和亲吻。·应该说,卡夫卡对父亲的敌意是在他生命的某个阶段之后才开始日益强化的,而这在很大程度上是他自我心理诱导的结果,源于他以文学为中心的人生大策略。对此,我们将在本书第三章另作分析。
卡夫卡围绕“父亲情结”所表现的心理模式表明他心理上的分裂。卡夫卡的心理分裂为一个身体的“我”和一个内心的“我”,前者体现在人际关系的接触中,后者则主要体现在绝对内心化的日记中。例如,对他的几位上司,他在生活中表现的敬畏完全无法在日记中找到丝毫迹象,相反的不敬言论倒不时会偶露峥嵘。更典型的例子见于他与未婚妻菲莉斯的恋爱过程(“人际关系”)中,我们将看到,卡夫卡在这场恋爱中创作出数量惊人的伟大情书,无数个“亲爱的”、“最亲爱的”雪片般地自布拉格飞向柏林,然而与此同时,在他的日记中处处都是怨毒甚至恶毒的刻薄分析。
在日记之外也有大量分裂的例子。例如,卡夫卡终生抱怨自己的身体状况不好,然而他母亲却认为“他的身体倒是挺壮的”。真实的情况大概是,卡夫卡的身体并不强壮,甚至很瘦,身高1·82米,体重却只有60公斤,用他自己的话说他是“我所知道的最瘦的人”。然而,他这样的人在属于“神经质型文明”的布拉格和维也纳地区并不少见,尤其在世纪末一代犹太精英中更是常见,如马勒、里尔克、维特根斯坦、斯蒂芬·茨威格等。事实上,卡夫卡身体素质很好,否则他无法坚持长期的体育锻炼和严格的素食,也无法支撑多年的亡命写作、超高的写作标准(“在脑门上猛击一掌的书”、“劈开人们心中冰海的书”)、熬夜、上班、绞尽脑汁的思考以及神经症所引起的敏感、孤独、单身和禁欲、厌世(又要掩饰)、内心冲突和焦虑、失眠等极具消耗性和破坏性的折磨(其中每一条都是现代人所谓的“健康杀手”)。母亲心头明白,她心疼儿子,但拿他没办法,只好经常从侧面或通过旁人关心他。例如,卡夫卡与菲莉斯恋爱后,她曾写信给菲莉斯,希望她关心卡夫卡:“他睡眠不足,吃饭很少,健康状况越来越差,我担心,只有当上帝向他招手时,他才会意识到这一点,但到那时为时己晚了。后来的事实表明,母亲不幸言中。
另一种必须引起注意的情况是,那些以为了解卡夫卡的人,其实并不一定了解他。更重要的是,卡夫卡知道别人不了解自己,并常常在日记中记述有关情况,例如,28岁那年他曾写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