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犹太人卡夫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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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肺结核:卡夫卡世界的象征和隐喻(3)

当时,奥特拉正在卡夫卡的支持下赴农校学习农艺,为前往巴勒斯坦寻找新生活作准备,只好由母亲陪伴他前往布拉格以东的小城镇什累申休养。他在什累申一住就是4个月。正是在什累申的膳宿公寓中,他认识了因故在那里逗留的布拉格人尤丽叶·沃莉泽克。尤丽叶28岁,捷克犹太人,未婚夫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中丧生。父亲是位鞋匠,并在布拉格一座犹太教堂内担任打杂工作。据卡夫卡后来向勃罗德所作的描述,她大概属于某种“悬而未决”的类型“既平凡又奇特;既不是犹太人,也不是非犹太人;既不是德国人,也不是非德国人。喜欢看电影,听轻歌剧和看喜剧,喜欢涂脂抹粉戴面纱……总的说来很无知,乐而少悲……此外,她的心灵勇敢、诚实、忘我——这么多特征集于一身,身体上无疑不是没有美感,可是如此微不足道,就像一只对着我的灯光飞来的蚊子。”

尤丽叶·沃莉泽克身上到底是什么在吸引卡夫卡?也许不好回答。然而这位姑娘掌握大量的犹太依地语行话,单是这一点就对卡夫卡有着巨大的魅力。两人交往期间,卡夫卡专门向勃罗德借阅太复国主义之第三阶段》,并请勃罗德推荐其他此类书目,其目的就是为了“改造”这位混血的犹太姑娘。

大体上可以认为,这是两个被不幸赶到一起的人。在冷冷清清的膳宿公寓里,两个人似乎都有些歇斯底里,“我们每次相会,就要不停地笑上好几天。在吃饭的时候,在散步的时候,当我们面对面地坐在一起的时候,我们都要笑一通。总起来说,我们的笑声是不舒畅的,因为我们没有充足的理由这样纵情欢笑,这莫名其妙的笑声是折磨人的、令人羞惭的这笑声使我们更加疏远……我像一个遍体鳞伤的人……我和尤丽叶刚认识时,我一到夜里就辗转反侧,彻夜不眠……”

由于自己“遍体鳞伤”,卡夫卡最初高度约束自己,尽量与尤丽叶保持距离,减少见面的机会。寒冷的冬天到了,在什累申那家膳宿公寓里,其他客人渐渐离去,到最后就只剩下卡夫卡和尤丽叶两个人,他们的来往也多了一些,但仍然保持了适当的距离。

然而春天到了。1919年3月,尤丽叶和卡夫卡先后返回布拉格。一回布拉格,卡夫卡就无法再约束自己,因为他发现自己对尤丽叶充满了按捺不住的想念。这促使他立即给尤丽叶写信,然后两个人就“像被谁驱赶着似的飞到一块儿去了”。陶醉在爱情屮的卡夫卡甚至恢复了日记的写作,留下短短几条日记,虽然一如既往充满寒意,但显然表明内心产生了冲突,其原因当然是与尤丽叶的关系问题。果然,他不久就萌发了结婚的念头。于是,在与菲莉斯解除婚约一年半之后,在与尤丽叶相识半年之后,在他的又一个生日之际,卡夫卡再次订婚了。

36岁的卡夫卡很快为结婚作了诸多准备。然而,据他称,当他告诉父母他准备结婚时,父亲却断然反对,并用刻薄的言词极大地伤害了他的自尊心多半她穿了一件什么迷人的衬衫,布拉格的犹太女人就会来这一套。你当然就一见钟情,立刻决心要和她结婚。而且越快越好,一个星期以内就要结婚,甚至明天,最好是今天。我不明白你,你是个成年人了,你是在都市里,可你却什么能耐也没有,只会随便找个女人马上同她结婚。难道除此以外就没有别的办法了?你要是害怕,我亲自陪你去好了。”

父亲的语气和心态到底如何我们无法知晓,总之,病中求婚的卡夫卡感受到了重大伤害,再次唤起他童年时代痛苦的记忆,而母亲在父亲发表意见时“借故离开了房间”,令他更加难以释怀。他决心置父母意见于不顾。经过努力,他和尤丽叶终于找到一套房子,并发表了结婚预告。然而,就在临结婚之前两天,他们发现那套房子已经被租出去了。于是,虽然婚约尚未最后解除,但第三次结婚的努力己然流产了。而这可笑的流产恰好从侧面说明了父母意见的正确性。卡夫卡无视父母意见的正确性,相反,“旧恨新仇”一起涌上心头,加之父亲对他当时出版的短篇小说集《乡村医生》和《在流放地》不以为然,更让卡夫卡无法释怀,其结果就是历史上那篇着名的《父亲》。

卡夫卡不可能逃避自己的宿命,这一点似乎己无必要再次强调。需要补充的倒是他在这第三次婚事上的优柔寡断、犹豫不决。半年多以后,卡夫卡与尤丽叶正式退婚,他满怀歉疚地向尤丽叶的妹妹写了一封信,向她解释自己绝非有意伤害她的姐姐。他说,这粧婚事虽然源于爱情,但根本的基础还是理智。正是理智告诉他,他没有结婚的条件和权利。“你的情况是:紧张过度,完完全全地为文学所吸引了,肺功能已经虚弱不堪,整天在办公室搞那些抄抄写写的事,累得喘不过气来。你还要在这种情况下结婚?而且,你还大言不惭地承认,自己必须结婚。你心怀这个目的,却还有胆量,要求自己心安理得地进入梦乡。第二天,你的头像正在溃烂的伤口,疼得要命,但你还惝怳迷离地到处乱跑。难道,你还想凭着白天的这种精神状态,连累一个完全依赖你、献身于你、对你忠心耿耿的姑娘,让她伤心?”但眼下,他无法让自己不伤害尤丽叶。11月24日,在写完》父亲》并最终离开什累申回到布拉格之后,他致信尤丽叶的父母,再次提出婚事问题:

不管它[传言]的内容是什么,又是如何得到证实和传播的,都好像是在诽谤我,使我显得可鄙、可笑。但是无论怎样解释,在这方面它是真实的,我给最纯洁最善良的J[尤丽叶]带来这么多痛苦,与此相比,任何仅仅来自社会的处罚都是微不足道的。

……请让我们在一起吧,越过我所有的弱点,我们感觉彼此休戚相关。抱着一些希望,我打算2月份去慕尼黑,大约呆三个月。J也一直想离开布拉格,或许她也能去慕尼黑。我们将见识另一片天地,有些东西或许自身会发生些变化,或者将改变某些弱点、某些恐惧,至少是改变它们的形式和它们的方向。

不用说,最终结果是什么都不会改变。他就这样带着一纸“悬而未决”的婚约进入了1920年。这一年,卡夫卡的生命将因另一位个性热烈、敢作敢为的女子而发生天翻地覆的巨变。这位比他年轻12岁的布拉格女子不是犹太人,她的名字叫密伦娜·耶申斯卡。

3·密伦娜·耶申斯卡

密伦娜何许人也?借用卡夫卡的象征来表达,她曾经是一位“为自己的肺而自豪”的女性。这就跟肺功能生而赢弱的卡夫卡恰成对照。35后来,卡夫卡和密伦娜共同的朋友维利·哈斯对密伦娜作了这样的描述:

有时,她像16、17世纪的一个责族成英,精神饱满、神采飞扬……在需要她作出决断时,她充满了激情,敢作敢为,冷酷、聪颖;在需要激情时,她会不假思索,采取一切手段献出激情——她在青春时代总是这样的。作为朋友,她有着取之不竭、用之不尽的友情,有着无穷无尽的帮助人的办法,人们往往为之瞠目,真不知道她是怎样找到那些办法的;她对朋友也有没完没了的要求……作为情人,她也是如此。那时,她挥霍无度,她挥霍的范围简直令人难以置信,她自己的生活、钱财和情感都包括在内。在她看来,她自己的情感和别人的情感是一种必要的资本,这些必要的资本是供她自由支配的。

密伦娜身上事实上就具有贵族血统。她出身于一个古老的捷克爱国者家族,早在17世纪,家族中一位祖先就因反抗奥地利统治者而被处极刑,密伦娜家族的姓氏因此而被镌刻在布拉格旧市政大楼巨大的青铜牌上。然而密伦娜的个人生活却相当不幸,她的父亲是布拉格一位着名医学教授,在家庭生活中是一个独断专行的人,而她13岁那年就失去了母亲,独自一人像卡夫卡一样面对父亲的“暴政”。当密伦娜爱上后来的丈夫艾恩斯坦·波拉克时父亲因为后者出身犹太家庭而竭力反对,甚至把女儿送进一家护理所监管起来。然而密伦娜天性反叛,最终逃出护理所,与波拉克私奔到维也纳成婚。这场事件的始末是密伦娜性格的绝妙写照,而新生的捷克共和国又为这种性格提供了理想的舞台。她本来就毕业于捷克知识分子创办的一所着名人文女子中学,这所学校的第一批毕业生后来都成为共和国第一代解放的女性。当时,就像任何一个新兴社会一样,布拉格的人都在激动地谈论怎样投奔自由,怎样“出走”或“私奔”。密伦娜和她的女友们也卷入了时代的激流。据晚年一位朋友的描述,“对她来说,爱情是唯一真正伟大的生活……她从不害臊、从不腼腆;她从来认为,强烈地感受到别人对自己的爱慕,这决不是一件令人羞愧的事情她认为,爱情是一件清白无辜、理所当然的事情”。在热衷爱情的同时,密伦娜也热衷革命。她积极参加共产主义运动,并成为反法西斯斗争中一名活跃的战士,特别是用她出色的文笔参加战斗。她众多的朋友中甚至包括伏契克这样的人物,后者是着名的捷克共主义者,大名鼎鼎的《激刑架下的报告》的作者。

密伦娜的丈夫波拉克跟她一样,也是捷克当时小有名气的作家。波拉克是那种所谓“永远的大学生”,才华横溢而又风流成性,身边始终围绕着一大群女性崇拜者,并不断发展出婚外情,这使得密伦娜深受打击。然而她内心无法摆脱丈夫的魅力,没有勇气走出这个家庭。眼下,第一次世界大战行将结束,维也纳遍布着各式各样的咖啡店文学沙龙,那是些色情和智慧混杂的场所,密伦娜遂成座上客。本质上她并不适应,因而十分痛苦,甚至有一阵用可卡因来麻醉自己,而对布拉格青年时代热烈奔放的生活尤为怀念。苦闷和压抑使她为之自豪的肺功能也出现了严重问题,以至医生不得不向她提出警告。就在这样的局面下,她遭遇了卡夫卡。

还在1919年10月底,卡夫卡收到一封来信,对方提醒他说她是密伦娜,他们曾经见过面。卡夫卡想起来,他的确见过密伦娜和她的丈夫波拉克,但已无法记起确切的模样。密伦娜在来信中希望能得到允许,由她把卡夫卡的一些作品从德文译成捷克文。卡夫卡回了信,可不知为什么没有回音。

1920年1月1日,卡夫卡被公司提升为书记官。4月初,公司批准他赴意大利米兰疗养三个月。一到美丽的米兰,卡夫卡立即致信密伦娜,委婉地希望密伦娜从维也纳前来米兰一晤。不久又再去一信,并终于收到对方回信,此后两人通信渐渐频繁起来。密伦娜谈到自己“呼吸困难”,卡夫卡则指出,这句话包含着实际和象征双重含义:“我多想把美兰[米兰]赐给您啊……假如您到这儿来,在这双重含义上事情总会有所缓解的。”通过这样的你来我往,到5月初的时候,卡夫卡认为他已赢得了密伦娜的芳心:

失眠频频向我袭来,特别是最近这段时间。失眠可能有种种原因,其中之一也许是同维也纳[密伦螂]的通信。她是一团我从未见过的生机勃勃的烈焰,尽管如此,却只为他而燃烧。燃烧时极其温柔、勇敢、聪颖,她牺牲一切,或者若她愿意,通过牺牲赢得了一切。而激起这团火的又是怎样一个男人呢?

卡夫卡正确地估计了自己,因为他知道自己是一个什么样的男人。然而他错误地估计了密伦娜,因为她不会“牺牲一切”。而维也纳那边,密伦娜也正确估计了自己,但错误地估计了卡夫卡,因为她不知道卡夫卡是一个什么样的男人。

疗养假期就要结束了,37岁的生日也快到了。6月27日,卡夫卡动身离开米兰返回布拉格,中途从6月30日至7月4日在维也纳逗留了4天。通过4天的“亲密接触”,密伦娜终于认识到事情的实质,她在后来致勃罗德的信中写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