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犹太人卡夫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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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菲莉斯:文学的突破与肉身的撕裂(1)

(第一节)突破

F·B·小姐。8月13日我到勃罗德家时,她正坐在桌子旁边。我并没在意她是谁,却当即把她的出现视为理所当然。骨骼宽大的脸,脸上是一副毫无表情的神态。光着脖子。披一件外衣·穿着看起来像是个善于持家的人,虽然跟着就知道绝非如此。(我如此认真地审视她,这使我与她疏远了一点。的确,我眼下是怎么了?对一切好东西全都有些疏远,什么都不相信……)鼻子几乎不完整,棕色的头发多少有些直、有些硬。结实的脸颊和下颚·我欠身坐下时仔细看了她最初的一眼,坐定后我已有了一个不可动摇的判断。·

在卡夫卡全部的日记中,像这样斩钉截铁的描述仅此一篇。显然,这位F·B·小姐一下子就说服了他内心无所不用其极的刻薄眼光,颠覆了他的心理平衡,突破了他滴水不漏的人格防御工事,进入了“他的-文学”的存在。

1·“恋诗歌手”的生命本色

F·B·小姐,全名菲莉斯·鲍威尔,一半犹太血统的德国人,1887年生于德国上西里西亚的诺斯塔市,12岁时随父亲举家迁往柏林,父亲时任柏林卡尔·林德施特罗姆录音机股份有限公司代理人。

这位时年25岁的姑娘是家中的老大,身后还有四位弟妹,依次为伊丽莎白、艾尔娜、安东尼和费尔迪南德。1904-1910年期间,菲莉斯父母因故分居,菲莉斯弃学谋职,帮助孤苦的母亲支撑家庭。当父母复和时,23岁的她己是一位成熟而稳重的职业女性。也许由于生活的磨炼,菲莉斯为人务实、平易、干练。在生活中,她属于那种积极而单纯的人格类型。用卡夫卡后来的话说,她是个“快乐、健康、自信的女孩子”,勃罗德的评价则是“审慎、能干、宽怀大度”,正好是对卡夫卡评价的补充。菲莉斯喜欢漂亮衣服,但又没有一般女子身上的那种“脂粉气”;爱好旅行和音乐,喜欢享受生活,但为了家庭又乐于奉献。对于文学,她具有那个时代一般中产阶级的品味。

跟赫尔曼·卡夫卡家族一样,菲莉斯家族在体质上和心理上都禀有坚强的素质。后来,卡夫卡赴柏林首次见到菲莉斯的家人,在他们面前,身高一米八二的他居然觉得自己矮小而自卑,认为自己“一定给他们留下了十分丑陋的印象”。在他眼里,“菲莉斯是不可摧毁的。她是普鲁士-犹太人的混合种,这是一种强大的、必胜的混合体”。正因为如此,在后来他们留下的一幅合影中,比卡夫卡小4岁的菲莉斯显得独立而沉稳,看上去就像一位母亲,而偎依在她身边的卡夫卡倒像一个孩子。·显然,从这样一位气质独特的女性身上,卡夫卡直觉发现了这样一种可能,这位女性会让他有条件保证自己孤独的写作状态,同时又与世界保持适当的联系。就此而言,他把菲莉斯当做了他通向世界的理想的“绳索”或“窗口”。后来卡夫卡曾经一唱三叹地提出这样的问题我究竟是打算让你干什么呢?究竟是何物使我紧追你不舍呢?我为何不肯放弃,不理解一些示意呢?”在意识层面他多半不会承认,答案就是一个简单的“绳索”或“窗口”的问题。

现在该卡夫卡来导演一出大走极端的爱情悲喜剧了,只是需要记得,他在自己导演的这出剧中又是身不由己的演员。9月20円,即两人见面之后一个多月,卡夫卡向菲莉斯发出了第一封信,提醒后者,他就是那天晚上勃罗德家中那个声称要赴巴勒斯坦旅行的人,因为后者当时答应要陪他同行。

很快,菲莉斯回信了。卡夫卡立即复信,“几分钟之后就写了四大张信纸”。大概出于女性特有的心理特征,也可能因为卡夫卡表现得太急切,还可能有些别的原因,菲莉斯那边停顿下来。卡夫卡等待半个月后迫不及待地去信询问原因,终于,菲莉斯写出她的第二封信。这对于卡夫卡是一个巨大的刺激,他再次立即在办公室写出回信:“尊贵的小姐:即便三位经理此刻都在我桌旁看我写字,我也必须立即给您回信,因为我望眼欲穿企望您的信己达三个星期之久,现在它出现在我眼前犹如从天而降……”

犹如所有恋人之间最初的往来一样,卡夫卡和菲莉斯不用说也会经历众多难以言喻的情感波折和磨合,特别是如此神经质的卡夫卡,一定会让菲莉斯感到一时难以适应。到后来,勃罗德和卡夫卡的母亲都致信菲莉斯,为卡夫卡的种种问题解释。然而,不管怎样,卡夫卡的信逐渐发生了一些本质的变化,称呼变成“最亲爱的”,他自己的署名则越来越简单,到最后干脆完全消失不见。一封封厚厚的信件接连不断地发往柏林,一天两封是常事,不少时候一天三封,外加明信片、加急件、电报等,有时甚至会达到一天五六封。与此同时,自从他寄出9月20日的第一封信,直到1913年2月11日,在将近四个月的时间里,他只写下唯一一篇日记。到1914年两人缘起缘落峰回路转终于订婚时,卡夫卡致菲莉斯的情书总数已近四百封。有人因此把他命名为“20世纪上半叶无名的恋诗歌手”。

这样一种超新星爆发般的喷射发生在“不知激情为何物”的卡夫卡身上,似乎颇有些让人难以理解。这一反常现象多少反映了卡夫卡心理素质和情感素质的弱点,暴露了他走极端的性格,揭示了曰常生活中严重的心理压抑,然而本质上仍体现了卡夫卡的生命本色。卡夫卡孤注一掷的生命直觉不会错,无论最终结局是否悲剧,事实将表明,菲莉斯以她特有的个性,最大限度地投入了与卡夫卡的生命对话。鉴于卡夫卡“绝对单数形式”的人格结构,很难设想其他女性能取代菲莉斯所承担的角色。卡夫卡一生多次与女性产生碰掩,然而被他真正视为生命之必然的关系只有三次,与菲莉斯的婚恋即是其中第一次。不要忘了,文学是卡夫卡的生命,他不会随便让什么人走进他的文学存在。他不会完全没有犹豫、摇摆、冲突、后悔、失控、轻浮乃至背叛,然而对于以性命相托的文学大计,他本质上不可能掉以轻心。以他精打细算的犹太人天性,以他惨淡经营的审慎,他不会不在这个问题上锱铢必较。事实上,在尚未进入情感的喷射状态之际,他就己经向菲莉斯发出了这样一封堪称经典的信:

我的生活在根本上无论现在或过去,历来都是由写作的尝试所构成,而多半是失败的尝试。倘若我不写,我便等于是瘫在了地上,只有被清扫掉的份。我的力量小得可怜,假如我没有明显地察觉这一点,它自己也会显露出来。所以我在各方面萎缩,到处都得有所舍弃,旨在保持勉强够用的力量来服务于看来是我主要目标的事业。……有一次我给自己具体地开列了一份清单,列出我为写作牺牲了些什么,和为写作的缘故我被夺走了什么,换言之,只有这么解释,写作所遭受的损失才是可以忍受的。

确实如此,像我这么瘦,而我是我认识的人中最瘦的(这是能表明一些问题的,因为我已经常出入疗养院),同样,我身上的一切都是用于写作的,丝毫没有多余的东西。如果存在一种更高的权势[力量],它想要利用我,或正在利用着我,那么我将作为一种至少明显地被加工过的工具捏在它的手中;如果没有这么一种权势[力量],那么我就什么都不是,会突然间被抛弃在一片可怕的空旷之中现在对你的思念丰富了我的生活,醒着时几乎没有一刻钟我不曾想过您。

在许多个一刻钟内,我别的什么也不干,但即便这件事也与我的写作有所关连,只有写作的波浪左右着我。当然,在暗淡的写作时间内,我从来没有勇气向您求助。这是非常真实的坦白,同样真实的是:从那天晚上以来我有一种感觉,好像我的胸口有个洞,风儿无法控制地被吸入,穿过尽管我以前一直以为,正是在写作的时候,我根本不会想到您;但最近我却惊讶地发现,您同我的写作竟然有着亲如手足的关系。在我写下的一小段文章中,除了别的内容以外,显示出与您和您的来信有如下关系:……这些段落是我特别喜爱的,我把您放在里边,而您却没有感觉到,您也不必反抗……

我的生活方式仅仅是为写作设置的,如果它发生变化,无非是为了尽可能更适合于写作而已。因为时间是短暂的,力量是弱小的,办公室是灾祸,住处是那么喧闹……

显然,这封信的本质是绝对的真诚,它以卡夫卡内心世界特有的明澈惊人地表明了两人关系的本质模式。卡夫卡迫不及待地向菲莉斯摊了底牌,绝无歧义地表明了自己以文学为中心的人生态度,而且暗示菲莉斯,这就是他走近她的最终目的,在这个问题上没有调和的余地。卡夫卡不会意识不到这样一封信可能产生的破坏性。事实上,正是这封信再加上别的对话内容,让正在逐渐进入状态的菲莉斯感到“陌生和疏远”。她致信勃罗德询问究竟,而勃罗德自然发自衷心地为卡夫卡辩解:

我只是恳求您,在一些事情上宽恕弗兰茨,他的深沉是病态的过分敏感。他也是一个人,想得到非得到不可的东西,万物之中的极限。他从不甘心妥协。比如:如果他感觉不能全神贯注地写作,他就可以一连数月只字不写(而将只写了一半的好作品停下来)……正如对文学一样,他在这方面也是全身投入。由此常常产生一种假象,好像他喜怒无常、神经过敏,如此等等。我十分了解他的性格,实际上他从来没有这样过,而在选择实用物品时,他甚至很聪明、很灵法只是在竿年巧卒西方面,他很严肃认真……

勃罗德一语中的。此时的菲莉斯正是卡夫卡心中“理想的东西”,是他“坐定后所产生的不可动摇的判断”,而绝非什么可这可那的“实用物品”。而这正是卡夫卡一上来就急于要亮出底牌的根本原因。在某种意义上,卡夫卡也是心中有数,凭他超人的敏感,他知道菲莉斯最终会理解和接纳自己。12年后,卡夫卡临终,病床前,有人谈及这位往日的恋人,问卡夫卡是否爱她,当时己无法说话的他在便条上写下这样的评语:

在她肯理解我的程度上是爱的,她在任何事情上都是那样。

就此而言,卡夫卡的“严肃认真”与其说针对菲莉斯,不如说针对他自己。须知,此时的卡夫卡迫不及待地正要投入一场写作的战役。他知道这场战役生死攸关,然而父母家庭对他形成的压力越来越大,就在10月上旬,家中又爆发了激烈的纠纷,他迫切需要为了心爱的文学而突围。就在这时,菲莉斯出现在他的生活中,而卡夫卡则以天才般的直觉和敏感出色地抓住了天赐的机遇。而且,支撑和激励他的绝不仅仅是尚待兑现的直觉(犹太人不会只相信空头支票般的直觉),同时也是他生命中正在成长的事实。

事情的来龙去脉要追溯到9月15日。那天,卡夫卡产生了一个重大的预感:

9月20日,他发出致菲莉斯的第一封信。两天后,9月22日深夜,卡夫卡在父母家中那间屋子的灯光彻夜未灭。从晚上10点到凌晨6点,他一直埋首在写字台前,只是偶尔直一直酸痛的腰背。在凌晨的寒意中,脚冻得发僵,几乎无法从写字台下抽出来,然而他无法顾及。故事在他面前展开,宛如无边的大海,他在一片汪洋中前进,沉浸于极度的紧张和欢乐。一切居然都可以表达。一切构想,甚至连最为陌生的构想,似乎都有一片大火在前方等候着它们,等候着它们在火中消逝和再生。夜里两点,他最后看了一次表,决然地继续运思和奋笔。窗前黑暗的夜空渐渐变蓝。他听到一辆车驶过窗下的街道,听见两个男人在大桥上行走的声音。这时,家中早起的保姆正走过前厅,她当然不会知道,房间里的卡夫卡正在“一阵强烈的射精”的感觉中写下最后一个句子。

这部作品就是后人眼中的传世名着《判决》。它是卡夫卡第一部体现大师级水平的作品,是他文学生命的历史性突破。

这是一次漂亮的“三点一线”战役的结果:8月20日关于菲莉斯的判断,9月15日关于自己作为自传性作家的预感,以及9月20日的第一封情书。

就此而言,接踵而来的情感喷射完全可以看做是这一突破所启动的结果,也可以看做是对与菲莉斯关系的深情回报。这样的说法似乎不会太过分,因为这部日后的世界名着开篇赫然写着这样一句题献:“献给菲莉斯·B·小姐的故事。”如果特别注意到这位“菲莉斯·B·小姐”是一位犹太人,并愿意视为隐喻或象征,那么,从这部传世之作,我们就能夕基本象征。

2·《判决》与“犹太自传性”:卡夫卡作品的基本象征及复调意义

小说《判决》从一个明媚春日的上午开头。年轻的商人格奥尔格·本德曼正在给几年前赴俄国彼得堡经商的朋友写信,告诉他已经订婚的消息。发信之前,他来到父亲阴暗的房间,父亲老迈而有病,他觉得有责任先告诉父亲自己给朋友写了这样一封信,也算是对父亲的尊重。然而父亲却话中有话地反问他难道你在彼得堡真有这样一个朋友?”接下来,在双方语言游戏般的对话中,格奥尔格出于孝敬之心把父亲扶到床上掩盖好被子,父亲则一语双关地冒出一句你把我掩盖(蒙蔽)得很好吧!”接着便爆发出内心对儿子的巨大敌意、愤怒和否定。原来,父亲私下一直在与儿子的这位朋友通信,而且早己成为知己,朋友早已知道格奥尔格的一切。格奥尔格愕然不知所措之际,父亲讲出了内心的根本看法你打定主意之前,犹豫的时间可真不短啊!先得等你母亲死了,不让她经历你的大喜日子你的朋友在俄国快要完了,早在三年前他就已经十分潦倒;至于我呢,也到了你现在眼见的这副样子。你不是有眼无珠,我是怎么个状况你是看得见的嘛!”

格奥尔格不满地抗议父亲一直在监视自己,父亲则大声判决他投河自杀。儿子茫然应声冲出家门,向河边跑去,像饥饿至极的人紧紧抓住桥栏亲爱的父母亲,我可一直是爱着你们的。”说完就应着正从桥上驶过的一长串车声,松手落入水中。

整个小说充满了荒诞的气氛,按常识不可理喻。然而,小说的艺术魅力被公认扣人心弦。1913年2月11曰,

卡夫卡向朋友韦尔奇和妹妹奥特拉朗读了这篇小说,前者表示完全被作品中的形象所征服,后者则认为写的就是家中的事情。卡夫卡承认:

“这部小说从我身上诞生出来,就像一次真正的分娩,覆盖着污秽和黏液,只有我拥有能触及那躯体的手以及实现这欲望的力量。”他还承认,

在格奥尔格和他、格奥尔格的未婚妻和菲莉斯之间,存在着暗合。这似乎说明跟他不久前的重大预感一致,是一篇“自传性”的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