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犹太人卡夫卡
5254000000002

第2章 导言卡夫卡是谁?(1)

1·地狱天使

没有人能够唱得像那些处于地狱最深处的人那样纯洁。凡是我们以为是天使的歌唱,那是他们的歌唱上面这句有悻常理的话出自20世纪天才的文学和思想大师卡夫卡。即便对卡夫卡毫无了解,仅凭这句话,经验丰富的人也能嗅出诸多复杂而微妙的气息:自我折磨、自我谴责、恐惧、甜蜜和怨毒、刻薄、牺牲和逃避……

弗兰茨·卡夫卡,法学博士,前布拉格工作事故保险公司高级职员’一位死前默默无闻的人,一位奥地利人和捷克人,“20世纪上半叶无名的恋诗歌手”,梦境现实主义(魔幻现实主义)大师悬而未决”的魔术大师,现代隐喻和童话天才,生存论(即存在主义)大师,克尔恺郭尔的“精神邻居”,“或此或彼”的思想者,永远在问“tobeornotGbe(活着或死去)”的现代哈姆雷特,箴言大师和悖论表达大师,迷宫般的《城堡》的作者,永远无法抵达城堡的“K”,“饥饿艺术家”,绝唱歌手,请人代毁作品的人,偏执症和自虐症患者,神经症和神经衰弱症患者,恐病症患者,当时的“白死病”肺结核患者,慢性自杀大师,久病成医的精神分析家,严重的“婚姻综合症”患者,渴望婚姻和家庭之爱的人,甜蜜而怨毒的情人,情书圣手,迟疑不决犹犹豫豫左右摇摆三心二意的人,艳情遭遇者和爱情背叛者,不可救药的“恐婚症”和“恐家症”患者,残忍而又令人同情的“婚约杀手”,毕生的单身汉路过妓院就像路过所爱者家门”的人,犹太商人的长子,两位早夭弟弟的哥哥,三个妹妹的兄长,懦弱而失败的弑父者,无可奈何的恋母者,渴望“成为自己父亲”的人,据传唯一一位早夭非婚生子的父亲,追求而又逃避事业的人,心理固着的“问题儿童”,永远“在成年人中流浪”的孩子,他自己所知道的“最瘦的人”,永世漂泊的犹太人中的一员,普遍人性的“活标本”,要在地狱里寻找建造天国力量的人……

卡夫卡深知人性和自身的微妙与复杂,那有如他自己笔下可望而不可即的城堡。1913年9月,卡夫卡在出差途中遭遇艳情而背叛了恋人菲莉斯。此后,不知是否由于艳情的甜蜜,他与菲莉斯的关系冷却下来,在双方调整的过程中又与菲莉斯的女友格蕾特发生艳情。在错综复杂的人际关系和人性较量中,几位朋友组成一个“法庭”审判和裁决卡夫卡,他生平的首次婚约凶多吉少。1914年7月10日,在赴柏林接受该“法庭”审判和裁决的前夜,卡夫卡写信给自认唯一与他有着深厚感情的亲人——妹妹奥特拉:

在试图努力入睡之前匆匆写上几个字。昨天夜里这一努力完全失败了。想想看,你的明信片此刻有多大的力量!它使我绝望的早晨又变得可以忍受。这是一种真正的安抚。……柏林的事我当然会写信告诉你,但是现在关于那件事和我本人都没有什么可说的,这场事件和这封信多少展示了卡夫卡复杂而微妙的人格,那如果不是一个黑洞,也是一个巨大的旋涡,足以让人晕眩。只不过,这场事件和这封信只是冰山的一角。

就在上述解除婚约事件之后,卡夫卡与菲莉斯又重新缔结婚约,并在“相互折磨”数年之后决定以“技术性的方式”完婚。就在这时,他发生了大咯血,很快被诊断为肺结核。这种病在当时因没有特效药而令患者生死未卜、“悬而未决”,因此被称之为“白死病”,与可怕的“黑死病”相比拟。生死关头,菲莉斯鲜明表态,自愿忠于婚约,与他共担忧患。大难当头,常人的心理反应不用说是接受情义的援救,甚至像溺水者一样紧紧抓住任何可能抓得住的稻草,更不用说像菲莉斯这样“审慎、能千、宽怀大度”的女性伸出来的手。巾另一方面,对于肺结核这样一种“悬而未决”之病,谁都明白接受友爱或爱情的介入是多么重要。然而,令人百思不得其解的是,平日极度神经质,自认为天生“蠃弱、胆怯、迟疑不决、惴惴不安”的卡夫卡却一反常态,对己对人都一副铁石心肠,与菲莉斯挥泪诀别,一刀两断,从此“像孩子抓住母亲的衣襟一样”紧紧抓住他的肺结核,走上长达七年的慢性死亡之旅!

另一个谜一样的事件是多拉。她是卡夫卡去世前不久遇到的一位犹太姑娘,年方十九,敏感、善良,内心充满爱的温情。卡夫卡貌似宁静的表情、痛苦的目光、渴望而悲哀的神情触发了她身上既是孩子又是母亲的双重反应。他们相爱了,奇迹也随之发生:卡夫卡重新燃起求生的欲望,一反过去放弃生命的姿态,反过来放弃了对于医学文明的偏执抵抗,把自己交了出去,对医生的处治表现了绝对的服从。这意味着什么呢?是他的偏执不够彻底,还是面对日益逼近的死亡终于悔悟?或者他觉得终于找到了人生的真爱?果真如此,过去的爱情又意味着什么?一特别是三年前与“志同道合者”密伦娜的爱情,那场爱情发生于卡夫卡三次订婚失败之后,因而被研究者们称做“情感的巨澜”和“灵魂的绝唱”,被卡夫卡终身密友勃罗德视为人类伟大爱情的范例!

卡夫卡之谜不仅表现于爱情与生命的问题,也同样令人不可思议地表现于文学。众所周知,文学是卡夫卡的生命,正如他多次明确表示我就是文学组成的。”卡夫卡的一生完全可以用四个字加以概括,那就是“肉身成言”。内心巨大的不幸、悲哀、虚空与绝望,都被他用伟大而悲壮的“魔法”呕心沥血化作神奇的文字,它们是他生命的见证和超越,在世人眼中更是字字珠玑的稀世瑰宝。然而,卡夫卡两次留下遗嘱,要求遗嘱执行人终生好友勃罗德在他辞世之后负责销毁他的文字,令一般人不可思议。然而一般人不知道,真正不可思议的是,他的两份遗嘱都并非正式遗嘱,第一份用墨水写在一张未注明日期的纸条上,要求将生平所有文字“一点不剩地全部予以焚毁”第二份不仅同样未注明日期,而且用的是铅笔,写在一张旧得已经发黄的纸片上,表示少数已发表作品可予保留。两份遗嘱跟其他“许多文件”一道胡乱堆在公司办公室的写字台上,甚至都懒得放在抽屉里有人甚至认为,卡夫卡非常了解自己所选定的遗嘱执行人,知道他不会执行自己的决定!

卡夫卡是一个谜。有证据表明,在某种程度上,他有意让自己成为一个不可破解的谜、一个无法被“抓住”的人。有一天,包括卡夫卡在内的几位友人一道谈论德国天才诗人海涅。一位友人激赏海涅,认为海涅是唯一可与歌德比肩的德国诗人,是一位彻头彻尾的诗人。友人接着说了一句双关语:他虽然高度评价海涅,却完全无法与之相处,因为海涅这个人从里到外都是欺骗!他的意思显然是说:即便他想与这样的“骗子”相处,也没有相应的能力,因为这样的人是不可破解的谜,是无法被“抓住”的人。卡夫卡肯定了友人对海涅的这一评价,认为这一评价“别有见地”,不仅具有普遍意义,而且“至少从一个方面是我对作家的看法绝好的并仍是十分神秘的概括”。

谜一样的卡夫卡。魔法大师般的卡夫卡。

为了理解卡夫卡,一代又一代的研究者们付出了艰辛的劳动。八十多年来,研究K夫卡的成果堆积如山,浩如烟海,甚至形成一门“卡夫卡学”。然而事情并未因此而呈现清晰的图景,相反,“卡夫卡学”本身倒越来越像一座超级迷宫,也像卡夫卡自己笔下的“城堡”,又像卡夫卡那“带爪子的小母亲”一样的故乡布拉格,复杂而微妙、含混而难以接近和进入,朦胧地喻示着人们试图理解卡夫卡的强烈愿望。

人们希望了解一个真实的卡夫卡。

本书也属于这样一次努力。

2·恐惧化身

卡夫卡是谁?

卡夫卡是恐惧的化身。

这不是随便哪一位卡夫卡学者的研究结论,而是卡夫卡惨痛的自我分析。他说:

我的本质是:恐惧。

恐惧的最早记录来自一张童年时期的照片,5岁的卡夫卡站在照相馆里的人造风景前面,依着一只巨大的玩具山羊,从他脸上看不到丝毫的安全感,由“理智大脑”所支配的右眼透射出深深的不安、恐惧、怨恨以及由此产生的些许执拗,而由“情感大脑”所支配的左眼则流露出挫败、驯服、忧郁和伤感的表情。

29年后的1917年,34岁的卡夫卡在人生之路上遭受了身心两方面的大崩溃:一方面是一场伤筋动骨的不幸恋爱,另一方面是肺部大咯血并被确诊为肺结核。从那时起,卡夫卡陷入了“向死而生”的绝境,并在两年后写下一份珍贵的“精神分析”文献《致父亲》,其中所坦陈的根本结论是:他从童年起就因为父亲“专制暴君式的专横态度”而彻底垮掉,内心充满恐惧。

在这封历史性的自传文献中,卡夫卡还检讨了他与恋人菲莉斯恋爱之不幸的心理原因。这一原因他在早些年的一篇日记里作了概年。

括,那当然也是恐惧恐惧结合、恐惧失落子对方”、恐惧婚姻、恐惧性爱、恐惧除写作外的一切。

1920年,就在写下:《父亲》后不久,卡夫卡经历了一场从情感和精神上来说更为深入的恋爱,留下一部重要的《密伦娜的情书》。面对“志同道合”的恋人密伦娜,他有机会全面检讨自己的恐惧,并进行残酷而透彻的自我精神分析,其“专业水准”之高,恐怕远远超出一般人的想象。

《致密伦娜的情书》首先是一次恐惧大展览。在最初的几封通信中,卡夫卡谈及自己莫名的恐惧:“您的信……一封叫人吮吸不止,一封则令人惊恐”,“这封可怕的信”,“那封星期天来信……比我第一次读完所想的更可怕”。密伦娜大概对这种莫名的恐惧表达了一些探询,卡夫卡则反过来强词夺理地认为密伦娜跟他一样恐惧:“我们是那么地怯懦……几乎每一封信都对上一封信或下一封信感到惊恐。……这种怯懦只有……在恐惧中才会消逝。”密伦娜显然进一步暗示卡夫卡应对恐惧的根源进行自我检讨,卡夫卡则干脆乘机大谈其恐惧,字里行间,触目惊心:

“我的信也许有一封丢失了。犹太人的恐惧性!却不是担心信安全到达!”

‘‘你应当明白,密伦娜,我的年龄、我的暮气,特别是我的恐惧……我的恐惧与日俱增……”

“这些以呼喊开头的信……结尾总是给我以一种莫名的惊恐,……恐惧阵阵加剧……恐惧之蛇一条条在你的头上抖动着,而盘在我头上的一定是更加凶险的恐惧之蛇。”

“大约在肉市巷的入口处……对这威胁的恐惧占了上风。学校本身对我来说已构成一种威吓,而现在女厨子还要对我加重这种威吓。”

“……[我]是犹太人啊,知道什么是恐惧……”

“此外我的本质是:恐惧。”

“你对我的关系如何我仍茫无所知,它全然处于恐惧的笼罩之下。”

“我所担心的、瞪大眼睛担心着的、使我莫名其妙地坠入恐惧深渊中的(假如我能像沉入恐惧那样入睡,我也许早就死了)仅仅是那种内心深处对我反叛的力量……”

“你说你将出于恐惧而写信,这也使我有点恐惧。”

“我觉得目前只有一件事令人感到恐惧,那就是你对你丈夫的”

反。

“你也许已发觉,我有几个夜晚不得安睡了。简单说来是‘恐惧’在作怪。这东西真弄得我失去了自己的意志,眼看它围着我抛来抛去。我不再知道上下左右……”

“要是你在这里多好啊!你看我什么人也没有,这里一个人也没有,只有恐惧,它和我死死地缠在一起,一夜又一夜地滚来滚去。围绕着这恐惧,事情在某些方面变得十分严重……这恐惧不断地告诉我必须承认这一点:密伦娜也是人。这一点在某种意义上使恐惧本身也变得易于理解了……这种恐惧并不是我私人的恐惧(当然它同时也是,而且就这点而言十分可怕),这也是自古以来一切信仰的恐惧。”“假如没有这几天其他事的纠缠,今天早晨我又会出现向你诉苦的‘恐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