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让我想起1999年的早春,我们的航道清障爆破艇,在完成那次航道清障爆破任务后,因为风太大,不能返航,不得不停泊在江西湖口的石钟山下的情景。尽管那是我第一次去湖口,很想翻过堤岸,拾级而行5置身于石钟山,“于乱石之间,择其一二扣之”,听听那“硿硿然”的声音,但宋朝元丰七年苏轼叩击石头的声音,未能在我耳际真实地响起,我耳边响起的是:大风刮出的呼哨尖锐之音;河面如沸水一样地跳动着,竟有了噼噼啪啪的响声。船摇晃得太厉害了,我们几乎不能在甲板站稳住。因而航行规则不允许在船人员,在类似的环境下,“弃”船而去,即使你只是想去听一听苏轼叩击石头的声音,即使那个声音已经闻名了900多年……
扑岸浪则不如此,当波浪移到较为平缓的浅水区,它们的波峰前伸,前侧变陡,后侧变平,使波峰折向前方,再扑向岸边。而岸边波浪在遇到浅滩时,才会有“破浪”这样的现象发生。浅滩之上的波浪坡度其时已是很陡,并且继续变得更陡,以致它们在变得更陡的过程中,失去了平衡,终于破碎在水面上,形成了破浪。
破浪,扑岸浪,驻波或者立波——它们是岸边波浪的三种类型。
其实有破浪的地方,往往是航道船顶坡的好去处,将船头对准河面上的破浪,只要不停主机,让螺旋桨继续慢速旋转,水下那片沙滩,可以将船艇稳定地停泊在那片水域,然后架上跳板,我们就能走上岸去。
认真想想,在航行中,不知为什么,我的注意力多是河的两岸?我看岸上田野的庄稼,看岸上的村庄,看岸上的城市,看岸边的波浪……岸边景色不像乘坐其他交通工具那样,常常是一闪而过,我在船的移动中,感到了时间的慢。而走上堤岸的我,注意力则几乎又给了这条河流。比如,风力1级时,水面有了波纹;2级时,波浪虽小,波峰却开始破裂;3-4级,波浪即便不大,但已是触目,波峰破裂时,其中有些地方水色呈现出琥珀般的白;风力5-6级时,波峰变得高大,狂风这时会削去浪头的一部分,那些被风削去浪头自高处跌下,开始沿着波浪斜面伸长成带状;风力至9级时,整个水面变成了白色,空气中充满了水滴与水沫,能见度降低……
然而,这些最终都会在风停住的时候消逝,在河水的流动中——“流过”去的。
视野里的河流开始模糊。
那些词在河水里汹涌
与河流相关的词有好多,有一些词在河水里汹涌。它们在水的柔软中坚硬地生活着,那是我人生经历中必须长久注视、并得仔细体验的事物。
沙,首先是沙。在涨水的时候——春末或酷夏的日子里,河流浊黄而汹涌。沙的颜色几乎就是这条河流的水色,只是要比水的颜色更深一点有些沙粒微细如尘,它们弥漫在每一个水分子结构之间,渗透在河的汹涌中,将流水洇染成了沙的颜色。我有时会掏起一捧河的汹涌,让它从手掌飞溅而下,那么,水湿了的指缝间,便会留住一些沙粒来。这些矿物质的颗粒无以计数,在我手指间的缝隙里,细碎地反射着阳光对它们的照耀,那是一种柔和的,细致的,有可能被我忽视的晶莹之光。那时,我会想:这河床上盛大的汹涌——是水的汹涌,还是沙的汹涌?沙在河的急流中前仆后继地汹涌,是源于山崖的坍塌、水流不断地向纵和横的方向最锋利地切割,使一条河流呈现着它们的颜色!沙——这悬浮于流水里的事物,是它使柔软的流水有了某种坚硬的成分。在河的汹涌中,那些更大粒径的沙走累了的时候,会慢慢沉下去,沉到河的底部——那阳光难以抵达的河床上,在河床那没有温暧的黑暗中,默默承负着流水昼夜不舍地流淌。
在河流汹涌中的沙粒,有些尽管微细如尘,但仍不是尘土。它们被流水洗亮出矿物质的本质,颜色是朴素的那种黄,而不是我们平时见到的呈灰黑,或灰白,轻轻的——能够被风扬起的尘土。那样的尘土不在流水里,它们是干燥的,在乡野和城市的每一个地方,迷蒙着我们的眼睛,落在了我或你的桌子和椅子上,黏附在具有任何形态的事物表面,甚至进入内部,使事物的本来面目隐蔽起来,尘封在我们不清晰的视野里。这就像记忆,甚或历史,它们在尘封之后将被现在渐渐忘掉,并为将来寻找它们的目光扭曲。
还是沙,那些已经降落在河底的沙粒,一直以坚定的姿态忍耐在喧嚣的涌流下,期待更多的沙粒,穿过没有缝隙的流水,降落到这里。其实,沙粒的降落与雨的飘落有某种相似,总是向低矮的地方聚集,不同的是,雨降落的过程是在空气中进行的。我知道,沙粒的降落必须克服来自水的阻力与水流的速度,因而,只有那些质量相对大些的沙粒,才会击穿流水,将降落过程进行到底。聚集!聚集!聚集!——这是每一粒沙降临在河床上的聚集。沉积在这里的沙粒越来越多,它们层层叠叠地使集结的意义被确定,那是另一个词的诞生:沙滩!
沙滩,这是沙粒们聚集在水底时的队伍。为了阻击潜伏于河底更为险恶的暗流冲刷,巩固并壮大自己的阵地,它常常模拟水流的形态,在呈弧度的滩头边缘,它始起的高度接近于河床的平面,然后,再大钝角地走上去,让暗流的波涌缓慢地漫过自己馒头状的脊背,那是有着流水波纹的脊背。在洪水退却之时,它那裸出的躯体就像是一条巨大搁浅的鱼。
多少年过去了,这条搁浅的鱼在一个又一个涨水的季节里,身体变得一次比一次庞大而笨拙,即使更为汹涌的洪峰来临,也不能使它覆没!它再也游不回河流了。现在,它沙粒结构的隙缝间,塞满了腐殖气味的泥土,那或是上游某一个或几个溃散于洪水之中村庄的泥土。村庄的泥土里是有树枝、落叶、草或草根的,甚至还有植物们苦难的种粒,它们吸附在沙滩高处壤土表层下面,温暧地要在春天里迸裂出芽的青绿。
这已不是沙滩。这是浮出河面的洲滩。它四面环水,高出了任何季节的最高水位平面,让一条河流的汹涌在自己面前分汊而过。呵,这新生的在河之洲!——来自民间的命名总是那么直接或朴素:在安庆下游方向约15公里——地理坐标东经117°12"北纬30。30"分相交之处的河面上,那一个“在河之洲”——江心洲(又,行政区域名:心洲乡),就是我常常触及的又一个词了。在好多年前,我甚至踏上了那个词所在的洲地,在那里栽下了一杆能将河流夜晚照亮的灯标:
沙,沙滩,洲滩,江心洲——它们是属于河流的词。这样的词还有很多……
江边看羊
江边草地上的草已不像春天那样嫩黄,也不如夏季那样葱郁,但我看到有一只羊在江边——在江边的草地上吃草。羊有时候会停住咀嚼,用没有表情的眼睛望一望不分季节、不分日夜奔跑的河流,好像它要想些什么。或许它知道自己想些什么是不重要的,任何人不会为一只羊的想法而去做些什么,因此这只羊的想法是不能存在的,它的意义注定和其他羊一样,用吃草的方式去活着,用吃草的生活去度过自己吃草的一生。
江边草地上的羊正吃着秋风里的草,那些草有点枯黄,已不像上一个季节那般香甜而含有水分,咀嚼起来得费点力气与工夫,所以这只羊走到了水边,慢慢地吮吸着有点凉的河水,喉咙里发出河水穿过食道时的响声,这声音有些沉闷,像一个正生病的人用水灌药那样不怎么顺畅,可是吃药是要用水的,因为唾液的力量远远不能把药灌进身体深处,遍及五脏六腑。现在我知道了羊有时也得喝点水,在吃草的一生中,喉咙干涩了的时候得用水来湿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