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那只对我邻居实施了攻击行动的蜜蜂,却会在这个冬天迅速死去,因为它没有了捍卫生命的武器——刺!它又怎能越过冬天,活在春天里。对于一只蜜蜂,我再无语可言。
河边叙述者
走上河岸的风
南风软软地滑过水面,把庄稼地里的青黄洇染在流水中,撞碎在河边的卵石间或沙滩上,于溅迸中,散发着植物们明朗而辽远的香气,迅疾地爬上有坡度的河堤.弥漫在两岸的城市或村落的呼吸里。
那么多的事物在升高:夏日河流的水沫线始终保持着岸一样的蜿蜒在爬高,喧嚣着涌往岸边,呈现着毛玻璃一样含混而热闹的亮;驮着壳的蜗牛的脚印鲜明而黏稠,听不见它们蠕行的声响,我不知道它们为什么要把自己的旅程鲜明地升起在一棵树的躯干上?那几只鸟为什么不向河柳的枝丫飞去?它们站在路灯水泥杆的缆线上,让来自河边的风梳理着它们美丽的翅膀;一件黑格子的红色长裙穿在了这根竹篙上,正安静地在面向河流的窗口外晒太阳,晃晃荡荡中,渐渐散去了一个人昨天身体的气味,就要整洁地回到衣柜的深处……
风在岸上,也有很多的事物在降落:歇在枝叶上的雨水如珠地闪烁,压矮了葳蕤的树冠,在风的微拂中再次向下坠去,粉碎并进人到已经润湿的泥土的最深处。没有夹紧的花被单逃离了阳台外的一根竹竿,在天空中像一片云彩那样飘荡,落到了驶离城市的汽车的篷顶上。那只淡绿色的螳螂立在菜叶间,悄无声息地转动着头部,轻纱般的薄翼如船帆一般地自草丛中竖起,它带着钩齿钳状的臂膀正等着惊惶失措的蚱蜢,却割破了一个孩子向下伸出去的手指……
上岸的风是激动的,它摇动着我的身体,涤荡着所有的事情,并发出了呼嘯声,但它并不能被我看见。风不像雪或雨、雾或霜,是一种能够停下,并被我们的眼睛能看见的事物。我看见的是:散步的云开始奔跑、地上的庄稼趴下了、城市的窗台上掉下来一个花盆、舞蹈的树在弥漫的尘土中又折断了一根最优美的枝条……
风总有累了的时候,就停住了,然而我还是没有看到它的模样。所以我这样想,风是不能停止的,停住的风是风的消逝。我没有找到它,是因为我没有风的住址。
雨后的河
风起。甲板在流水的颠簸中倾斜,摇晃。在我起伏的视野中,低矮的乌云从河上迅疾地扶摇升起,在天空的某一个高度再被风扯破,—片片地变淡,一片片地变白,翻卷着向西北方向飞奔。雨停住了,河上的事物渐渐地清晰:流水在夕照的最后一抹霞光中涤荡耀烁。波涌的底部虽在暗处,而且深陷,但仍能呈现出泥沙的褐黄。浪头喧嚣地拔起,边缘带着若即若离的水珠,泛着琥珀色的明亮,一波一波地涌向岸线的蜿蜒,摔碎在河滩上,再吐着灰白的泡沫,流回到河水中。被船头切开的水流更急,有一些水花飞溅到船的甲板,它充满了腥气——这是雨后的河流那盛大而辽阔的呼吸。
而那些落在河里的雨已不是雨了,它们现在是水——是明净的天空下、河床上那不舍昼夜东流而去的水。我甚至能辨别出这水的腥气中还有些植物的气味,在这个季节的南岸,油菜花正以耀眼的金黄强烈地对抗着天光,无边无际地在田野上汹涌,它们的香气在雨后持续地弥漫,是如此激越,即使那不断吹来的风也不能使它们散去,反而把它们吹得更远,吹在了河流上。在船的前甲板,我用力吸气,那油菜花的香气,便能从水的腥气中被我仔细地分离出来,一丝一缕地进入我已潮湿的思绪。
暮色将至时分,风在雨后也歇止,舷外的流水不再湍急,渐渐趋于迟缓,平静。南岸村庄背后的远山被雨洗过,靛蓝,但正慢慢地发黑;北岸之地——我居住的那座城市越来越远,却仍然依稀可见几点灯光的闪烁。但这时的太阳还没完整地没入流水,逆流望去,它在远远的西水波涌之中正剧烈地抖动,喷射的艳红之焰扇状般地流泻,犹如噼啪燃烧的大火,将一河的流水洇染得通红。这会儿如果有人掬起一捧河水,即便是手掌中的那一汪河水,也足以将那个人的脸庞映得热烫。
岸线在天黑之后模糊,但依然用“岸”的坚硬规定着河流流水的方向——这与我人生经历中的那个“岸”是多么的相像:在时间的流水中,我总是被这样或那样的“岸”阻击着,并规蒗在它给出的水域上。在“岸”面前,我又该如何?——我问自己。
夜色中,我们的宁道标212船开始减速,小心翼翼地继续航行。一些不适宜夜航的船,已系泊在码头囤船旁,在岸边缓流的低语里等待着晨曦,那艉部厨舱窗口射出的光线不甚强烈,却照得见煮沸食物时那诱人的白色热气。雨后的河水在夜晚的黑暗中仍有亮光——这微弱的水光只有常年生活在河边或河上的那些人才看得见,它是河水接受了阳光的照耀,储存在流水内部的能量,在夜晚的黑暗中,再将它们慢慢涌现出来的亮光。呵,夜晚的河流自己照亮自己的同时,也照亮了我和他们的眼。
21时35分,船抵达东流镇塔矶村外那座罐形岸标下。上岸时,脚下的泥土还是湿的,有的地方甚是泥泞。
晨光中泊岸的船
泊岸的船在晨曦中醒来。刚起床的太阳将稀薄的暧和铺洒在冬的河面上——那是一种迷人的光亮,红的色调中复合着耀眼的黄,绸缎一样的柔软,它荡漾在河流远远近近的皱折里,斑斓地在流淌。船在轻轻地摇晃。我听见了船的身躯总是回荡着浪或涌的声响,那是一种流水之声或金属之声,是流水滑过船的底部或有弧度的钢板切割流水时的声音。我熟悉这样的声音,从这种声音里我能知道今天河面上的浪是几级,甚至我还可以判断出这里的水有多深。可是在这河流之上仍然有很多我不知道的东西,比如,眼前的几只白色水鸟叫什么名字?此刻,它们为什么不去河面上寻找鱼或虾,却要在桅杆的上方一圈又一圈地盘旋又鸣叫?
泊岸的船在晨曦中醒来。阳光最先到达的地方是桅杆,因为它在船的最高处,是旗帆醒目飘扬的地方。在船上,髙过一切的旗帜正抖动着风的方向:北,或偏西的北、偏东的北,但风的方向总在北边。这样的风是有些冷意的,它少了夏季南风中的那种水的脱味——那是水流动起来涼打的气味。这样的气味只发生在河流上,它不同于湖成塘,总在更多地散发着那方土地与植物青黄的气息、散发着村庄和炊烟的味道。而河流的气味足难以说出的,它在流动之中、波涌之中激W地发生,足我竭尽语词曾想描述但无法描述的气味。这种气味的生成肯定是一种秘密,它或许只有河流知道,我只能这么笨拙地形容它:悠远,辽阔,从不腐坏地天天新鲜。
泊岸的船在轻轻地摇晃,并且一直这么在摇晃着,这是流水的力量,这是一种我不能对抗的力最。在这样的摇晃中,我早已学会了怎样平衡身体,使自己成为船的一部分,成为这个摇晃现象的一部分。唯一能对抗流水力量的是阳光,现在它毫不犹疑地来到了舱面的每一个地方,把那里的冰凉也慢慢地变得暧和起来了。而艏和艉的那两根绷紧的缆绳却一夜未眠,它们沾满了夜的露珠,在早晨的阳光中正闪烁着守夜的辛苦。我知道现在的缆绳有两种:钢质的和尼龙的;我还知道艏的钢缆有6股,每一股是37丝(钢缆的“丝”不像绸结构的丝那么绵软),它们一共是222丝,每一丝都是让一条船安静下来的力量。而艉的那根缆绳却常常是尼龙的,它与钢缆一样或大致的粗细,且不被我们习惯地分成丝,它只是3股拧成了一股的绳子。在以前,艉的缆绳通常是植物的麻搓成的,用了好久,仍不失去植物长在土地上的味道。
泊岸的船在上午的阳光里终于暖和起来了,有人走到舱面的甲板上,伸了个懒腰;有人开始洗漱,生火,再煮上一大高压锅的稀饭,让悠远、辽阔、从不出现腐殖气味的河流上,多出了一份大米和麦子的甜香,让我们冬天的身体也和泊岸的船一样温暧起来了。
船的底部开始轰鸣。在机舱,有人给出了可以出航的信号。缆绳收起,起锚出航的时候,这两根缆绳可以安安稳稳地休息了。
河边日志:1月1日上午
晨雾是那种灰白的白,在河边的街道弥漫起来,且愈来愈浓,隐约有几个扫街人的身影以及他(她)们简单的劳动工具:那是滚动在沿江东路上的一辆板车。还有,竹扫帚两把、一把铁锹,都在身罩深蓝色长衫扫街者的手中,发出了触及地面时的声响。此刻是2004年1月1日7时15分。冬天,每一个上班日子七点十五分的时候,我总是骑着多少年也不擦拭的那辆自行车,经过防洪墙这一侧,沿江东路的那处丁字路口,按照红绿灯给出的指令,穿过那条斑马线,再有三分钟时间,我就能走到那幢办公楼的台阶上,然后,走上楼去,掏出钥匙,打开三楼某一个房间的门,进去,径直来到窗户前,拉开它,让7时15分以后的雾和空气,还有阳光,从窗外——从紧挨着河流的那条沿江东路上,涌进这一个房间里了。
1月1日的晨雾是崭新的。它遮断了刚刚跃起的太阳的光线,悬浮在贴近地面的低层空气中,沿着微风的方向,缓缓地在窗外的街道上移动。然而沿江东路的雾一定是属于墙外那条河流的,它从冷冷的河流的涌流中起身,带着河水反光那幽淡的白亮以及河流的温度,于河床流水的平面上急促在爬高,爬到足够的高度,便翻过了防洪墙,这墙内的城市中就有了雾的涌来涌往。今天上午我不休息。我接过2003年12月31日那位值夜者递过来的“航道日志”,开始值班,因此,我新年的第一个上午便与窗外的雾有了联系。当然,与雾有联系的不仅仅是一个崭新的上午和这个上午的房间,现在,我站在或坐在这个上午房间中,把窗子打开,我必然要与这一场雾有联系。
这个房间的窗户被我打开,晨雾的热情在房间里再一次轻轻地弥漫起来。
这样,我就能听到扫街人在小声说话。可是她们的说话声已被雾气罩住,湿软地在雾气中迟迟不愿走出来让我听清楚。我知道,窗外的这些说话声肯定与我没有关系,但这裹在晨雾中的声音正荡漾着我的耳膜并湿润了我的脸孔呀,我又怎能否认这种已经发生了的——我和扫街人存在着这种联系的事实呢?是这样的。7时15分以后的沿江东路由于这种说话声而慢慢地变得清洁起来。涌进窗内的不仅仅是视觉中的雾,那远远飘过来的早点味道也已进人我的呼吸。烧饼,馒头,包子,炒面,油条,还有,我喜欢的油炸糍糕或糍粑的香气,也溢流在雾的飘荡中,跌宕地向我扑面而来。我喜欢这种远远飘过来的食物味道,是它们使每一页日历都成为一个具体而真实的日子,把我昨夜里的最后一丝睡意粉碎在又一个百天里。窗外:路上的行人渐渐地增多:打着黄色雾灯的十辆小心翼翼在行驶,穿过了一部分雾的内部,照亮了他(她)们色彩鮮绝如臃肿的冬裝。8时30分,我从防洪墙第27号闸口——我们的专用港口码头走出来。横穿沿江东路主路面35米,街路长廊花园10米,人行道6.5米,再一次走进这个仍然弥漫着雾的房间里。打开桌面上的那本《航逍日忐》,用黑色碳素墨水钢笔写下:
1.2004年1月1日08:25。气温1℃——11℃。
2.大雾。水位:吴淞高程安庆水位:5.5,落0.14;水面能见度等级:2;波浪等级:2。
3.在本港船艇4艘泊锚待令。
雾的水珠微细无数,是它们湿润了这个上午,绵软了这页日志。
今天字迹的墨色更醒目。
从河码头到沿江东路
夜晚的暗黑退去之后,我看到的是舷窗外的河流,它流淌在晨曦里,用斑斓的橘红色溅湿了岸线的蜿蜒。这时的雾很低,几乎贴在河面上,并且越来越浓,被河流的波涌托举起,悄无声息地顺着微风的方向在飘移,有时它们会聚集成很大的团状,飘向船的甲板,甚至会穿过留有缝隙的舷窗,湿软了舱内那一片此起彼伏的呼噜……
雾的河上,泊位的船不能违章开缆起航,我兄弟们的鼾声就有理由在船的内部更加响亮。厨舱煮沸的米粥香气开始弥漫,持续地弥漫,弥漫在船结构的每一处铁或木质的细节里。在这一个季节里,它们的激越与早晨稍微寒冷的雾气有所不同,是很纯粹的那种白,越冷越白,并且热烫,在遇见河雾时,会使雾的一部分结成晶莹的水珠,就像是漫不经心飘过去的云,三三两两地将几颗雨滴蹦跶在它们经过的那个地方。
河上的雾在爬高。桅杆上飘扬的旗帜始终处于雾的上方。艉部厨舱大师傅“起床了”的那一声吆喝,将底舱最后的鼾声融化在雾气里。即使师傅用勺子敲击锅沿的铁器之声不是那样尖锐,也惊飞了一只想落在桅杆上的水鸟……
爬高的雾终于爬上了堤岸,翻过了城市河边岸堤之上的防洪墙,涌向沿江东路、沿江中路、沿江西路(其实这三条路只是这个城市从东到西的一条路)。进入城市的雾是有气味的,它不仅溢流着河水的腥气,而且有足够的力量,使以下的事物有了变化:
1.打开黄色雾灯的车辆的行驶速度慢了许多;
2.步行者走斑马线的人比平时多了许多;
3.街沿上的那些樟树枝叶间的雾气久久地不愿离去,它们的青绿闪耀着缤纷的晨曦七彩之亮;
4.昨日的灰尘不起,城市的喧嚷被推迟,这条路上的空气也含着淡淡的腥气……
从河码头上来,横穿过沿江东路,我就走到了单位门口。
或许在半晌午的时候,我会从沿江东路166号三楼的某一个窗户(我的办公之处)向外望去,这样,我就能看到约50米之外防洪墙外的那条河流了,现在,它已由橘红色变得辽阔而浑黄,那太阳已是很高,白晃晃地将河的反光拋向我的窗口。我的身体开始暧和。其时,转向的风从偏北吹来,雾消散之时,我视线抵达的那些地方就异常清楚。
腊月:在渡口
正午。河流北岸的渡口在腊月里是暧和的。到来的车辆买过渡票后都已熄火,有秩序而略显拥挤地静候在堤坝北面那缓缓升起的坡道上。但还是有很多车辆向这里驶来。向这里驶来的仍然是一些货车、客车和轿车,间或还夹杂着几辆摩托,一辆,一辆,一辆……又来了一辆。它们在北岸的公路上不知道奔跑了多少时间,是想不落下这趟班次的轮渡,好早一点将车轮滚动在南岸大地上,早一点到达那个比渡口更暖和的地方。
灰蓝或深绿色的卡车是笨拙的,然而柴油发动机那低重的吼叫声却传达出它们的力量;它们有的已经空车——把货物卸在北岸的货场上、库房里;有的满载着货物(货物种类繁多,多得难以在此复述),轰隆声中把刺耳的汽喇叭一而再地鸣响(汽喇叭在城市严禁鸣放但载客的长途汽车并不理睬这样的叫喊。驾驶窗口伸出一张长满络腮胡子的脸,凶狠地喊:“号什么号?我道,你号我就给你让道了?我一车的人都急着哩!……”警笛倏忽而起,于后视镜中我看见了那位客车司机不屑一顾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