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杨柏深秋的乡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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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仙界

雨,连续下了几天,朋友们估计放晴的时候山里会有云海奇观出现。周六下午,正腰酸背痛地难过,接到进山的通知,我一下子来了精神,挎起背包云游去也。

坐在白色现代的车窗边,于平坦的西蟒公路上享受飞驰而过的葱笼绿意,忽然掌舵的一把方向盘拐进了蟒河镇的押水村,路变得极窄且坑洼不平,车上人开始频频以头撞击车厢。

押水村,这个在蟒河林区形影相吊的小村子,所有的房子包括猪圈用的建筑材料,都取自附近方圆几十里的大山里。细薄平滑的沉积岩不仅为村民们营造了一个赖以栖身的场所,更赋予了这个村庄质朴无华,浑然天成的气质。经过押水村的时候,闻不到炊烟的味道,只有淡淡的牛粪味儿从路边的一座漆黑且倾斜的房子里飘散过来。

绕梁而上,进入了蟒河林区和济源市思礼乡水洪池村的交界处,这里便是我们将要观云海的地方。上山的路更加崎岖不平,我们后悔没有带辆越野车上来,现代车的车身和底盘被沟壑和荆条蹭得已经不成样子了。

蟒河林区,千百年来一直低调地呆着,极少有人发现它的存在,想来是不喜欢被人打断了清修,不料被我们无意窥见了美丽,于是静悄悄闯了进去,顺便在云雾缭绕中沾染上些仙气。

路边的风景太幽雅,山呈现出浓浓淡淡绿的风情,大片大片浅紫的野菊花绽放在手边,野兔和松鼠在雾霭中神出鬼没……神思恍惚的一瞬,渐渐有了人烟。牛粪和羊粪刺激着我的鼻腔,薄石板整齐地码成了山居的规模,细长的木棍围着纤弱的玉米地,羊群和牛群在窄窄的山道上悠闲地散步,麦垛被雨淋成了黑色的雕堡。同伴告诉我,我们已经踏在河南省思礼乡水洪池村的地界上了。由于云海大都在早晨出现,我们决定晚上在这里住一宿,等待明天一大早可能会有的奇观。

晚餐是在水洪池村的一家小旅店里解决的,大家正说说笑笑地喝着热汤面,忽然门口那条乖巧的狗摇着尾巴热切地迎向一位满面尘土的精瘦老人,这位想必就是小旅店的老板了。老人刚从山里捅了土蜂巢回来,就赶忙架起柴火把蜂房放在锅里煮,眼看着密密麻麻的蜂窝就化成了琥珀色的浓浆。看我馋,老人就用筷子挑了一块给我吃,嚼了嚼,满口全是溢出来的花香,最后那口蜂蜡被我想了又想,终于还是吐了出来。

可能因为这位老人娶的是我们山西阳城的媳妇,他笑着坐下来给我们讲了一个水洪池村的故事。据说很多年前在划分地界的时候,阳城和济源的两个县长约好,天亮的时候各自从家里出发往中间走,两人碰头的地点便是两县的分界。结果济源的县长狡猾,半夜就动身,将原本属于阳城的美妙风景瓜分掉了。这样的传说听起来很动人,似乎也有一定的可信度,因为这里的村民大都会说两地的方言,而且阳城话说得相当地正宗。

水洪池的清晨是从清脆的鸟鸣声中开始的。水洪池,紧挨着蟒河林区,距离济源数十里的路程。然而,一岭分界,阳城这边是黄土路,济源那边却是光滑平整的水泥路。从山腰看上去,弯弯绕绕的公路如同京剧女旦甩出的风生水起的水袖,洁白地飘荡在一片墨意中。站在路边,凝神观望,掩映在茫茫雾色中的群山,渐渐变幻了颜色,一轮太阳从无数层山峦后升起,以浅入深地将它的地界不断延伸,一切均笼罩在薄红的雾气中。群山披着娇媚的曼纱,将华贵与雍容传递给了眼前的一抹清绿。此时的天空炉火正旺,桔黄的光芒穿透厚重的云层,向我们传递着融融的暖意,驱走了山风带来的凉意。

云海虽不遇,却意外看到了雾色中的蟒河日出,笑意便写在了每个人的嘴角。日头转毒,我们回到水洪池这个只有二百户人家的小村子里闲坐。很喜欢这里的民居,黄泥和石板砌成的山墙极美。淡灰薄瘦的麦杆横七竖八地在厚实的黄泥中呻吟,那堵灰黄的墙壁在岁月的风尘中将脸笑成了一朵菊花。

村里的石板路边,随处可见排列得参差不齐的美丽花石,兰花清雅地在青石板间开放,粉红的蝴蝶花摇曳出万种风情,一只青色的虫在淡绿的扫帚苗上搓着脚,一阵风刮过,我看到了深藏在草丛中紫桔梗的笑脸。低头穿过树叶碰头的清幽小径,一株有着三百六十年树龄的栓皮栎正舒枝展叶地晒着太阳。可能是因为我的名字里有棵树,一直以来都特别喜欢树,当我惯常地靠上这棵树时,忽然亲切地想要认祖归宗了。也许数百年前我本是一棵深隐于山中的树,一时迷恋了红尘,遂抛弃了这隔世的安然融入到万千世态中。而今我累了,倦了,又想回归到这清静的根源,却已是万劫不复了。

同伴建议挑一个空旷的所在继续等待云海,于是我们又开始在农田小径中穿行。经过石板垒成的牛圈,经过木棍围成的栅栏,经过一个泥水洼,想起庄子宁愿在泥水里打滚也不愿被功名所累的故事,不由也喜欢上了这汪混浊的泥水。我们最终选择在一小块瘦弱的黄豆地里伫足观海,四面都是山,随处皆为景,一片金黄的麦田懒散地躺在一片透明的绿意中。忽然朋友手指着对面的山高喊着:“看云海!”我们都扭转了头朝那个方向看,只见稠白的云从那边山坳里溢出来,朝着我们的方向涌来。大家静静地望着它,期待着被漫天的云海包围。忽然一阵风,将云海吹散。

梁园虽好,终非久留之地。云海虽然不遇,仍不会妨碍我们赏景的心情。告别水洪池,我们开始返回阳城。雾霭中,田里有挥锄的身影。我笑着说,这哪里是劳作,根本就是酣睡之余的午后,农夫乘着心情愉快随便地在地里活动一下懒散的筋骨罢了,大家一听都乐了。

在阳城的地界,山势开始险峻,群山也脱尽了神女的清秀,变成了威严的身穿铠甲的将军。我们在隧道中穿行,就像是小心地掀开了这位将军身上的一片金甲,从缝隙中侥幸逃脱出来。隧道被大山滋润得常年流着涧水,里面就有了深的浅的池塘,在每一个隧道口都有着黑与白的强烈对比,于是我们就有了一次又一次瞎子获得重生的幸福。

幽静的大山里,雾轻描淡写地飘着,山道边一位红光满面的中年人背了干粮袋,牵着他同样红光满面的牛往田里进发,松鼠和野兔又开始在路上闪跃,雏菊花在风中静静地舞蹈。记得来时的路边有一处奇石,似一位梳着云鬓身材修长的妇人靠在蒲团上小憩,可回时却变成了一位圆头圆脑的和尚,正乐呵呵地望着同样乐呵呵的我们。

路边淡黄的山岩层层剥落着风霜,拾一块岩石随便地敲打片刻,石便会从中间整齐地裂开来,里面有细细碎碎的叶子和枝干悄然绽放,遥想亿万年前这些枝叶刚刚舒展开便被岩浆固定成了永恒,倒平添了几分怅然。听朋友讲,蟒河林区方圆几十里都是这种质地柔软的沉积岩,捡一块有漂亮花纹的石头回去,用切割机切成长条状,再用磨刀石在水里打磨一会儿,就可以拥有一块镇石艺术品了。成品的镇石摸起来像婴儿的皮肤一样光滑,石上花纹各异,洒脱飘逸,世上独此一件,绝没有重样的了。听得入神,再看看头顶那些铺天盖地碎裂的化石群,真担心自己会和这些古老的历史们做最亲密的接触。

踱到路边,眺望远方。映入眼帘的是成片的红茱萸和橡树,几株五角枫很是洒脱地在吹着风,一棵红豆杉和一棵开满了淡绿花朵的树于安静中散发着淡淡的忧愁,似乎想要把这份清丽隐入到身边无尽的绿意中……有一个现象很让我疑惑:为何沿途临崖而立的树,全都朝着崖底的方向生长,而背弃这人行的浊所。也许是这崖下无比辽阔的烟绿的海吸引了树的目光,所以才齐齐地朝着理想的境界倾斜吧。

在离阳城最近的一个隧道口我们又停了下来,这时的山体一时改变了含蓄深沉的风格,一丛丛一簇簇五瓣的小白花吐着纤细的蕊在山崖上怒放,生命一时以张扬的姿态将江山之秀渲染到极致。如同一只呆雁坐在路边,望着脚下一个呈四十五度的碎石坡,暗想如果从这里滑下去,便能融进那汪绿海中,从此一生再无牵绊了。一只黑色的小蜘蛛从我手边急急地走过,狗尾巴草也开始摇摆着嘲笑我的天真。身边的同伴暗示我过来看长镜头里拉过来的情景,一群金黄色的小猴子正在葱郁掩蔽下的石骨山峰上戏耍,奔腾跳跃怡然自得。想那孙猴子被功名所累放弃了这样的神仙府第,确是痴愚得很哪。

穿过幽黑的隧道,在一处湿润平滑的石崖拐角处,有一方平台,下面是万丈深渊。距离平台不过几十米的地方有一座清瘦的山崖,以拱形天门的姿态出现。顶上是水渍的苔痕,下面是深不可测的未知,里面是云山雾罩的仙界,有绿痕在浓白的雾色中隐现。坐在这小小的平台上,听着清风与鸟鸣,悠闲地下盘棋,渴了用白色的水盏接一些山水,这样的神仙日子似乎唾手可得。

看到这别样洞天,想起沈从文笔下那些美丽干净的落洞女子,若是到了这里,岂不是要把所有的洞神都抛之脑后?岂不是要有更多的清高女子因为它而香消魂散?洞天之外瞬间浓云翻滚,只落得天地间白茫茫一片真干净。

石崖背后一条青苔与落叶伴生的古老小径通往洞天的上方,小径年代既久又少人迹,好几处都被山雨冲塌了,我们提心吊胆地才跃过去。同伴都顾不上谈笑,世界变得异常静默,只能听到鸟鸣、风吟和我们的喘息声。似乎并不是特别困难,我们看到了那神奇洞天头顶的布道台,宽敞平整得完全可以修一座小道观。

崖顶四周都是扔下石子听不到回音的垂直崖壁,却被清绿的树缀满了花边,将这世外仙境与凡俗人间不露痕迹地融合。岩石上的一只黑蚂蚁正悠闲地漫步,走了不远,又扭过头来好奇地审视着我。这样清贫的山岩上,原也没有什么粮食可供蚂蚁食用,难道餐风露宿便可以长得如此健硕吗?如此,这些蚂蚁也算得上蚁类中的仙风道长了。

平台上那些质地坚硬的岩石,据说一千年才能够被风化掉一毫米,那么千万年前,这清幽的所在已经存在了,它固执地坚守着那份旷世的孤独,唯有缘人才能够亲近它。安然地坐下来,任薄薄的云雾以风一般的速度在眼前穿行,听听崖下隐约传来的放牛娃的歌声,闻闻已经开始泛红的胡桃叶的清香,我仿佛看到时光正以一种悲凉而温暖的姿态缓缓流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