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美丽人生
5249800000057

第57章 奶奶(2)

奶奶又含糊不清地咕噜一声,转过身去,瘦弱的肩头抖动了几下,扯着那张狗皮的一角,脚步蹒跚地拖着往炕上去了。弓形的后影越发显得弯曲,她似乎一下子苍老了许多。

这一夜,我瞪大了眼睛对着漆黑的夜空,奶奶苍老的面影在我跟前久久地不退。一幕幕使我难忘的场景,变成那根即将燃尽的短短蜡头,摇晃不定的烛光停在我的脑子里。我悄悄地把脸埋在枕头里哭了。明早晨,我一定要把那张凝聚着奶奶心血的狗皮褥子打到我的行李里,认认真真地、仔仔细细地打进去……

§§第五十六章五奶

五奶依然坐在那里,一动没有动,好象是专为了晒太阳。人一老了就缺少火气吗?需要在热烘烘的太阳底下烤着?阳光把她那佝偻的身影投到身旁,黑团团象座小山包。她很想仰靠一下似的,把身子偏向这边。她的目光还是远远的,散散的望着前面。那儿有一棵高大的,弯曲的老槐树,她看那热热闹闹的树,还有那树上做窝的燕子。

她没有哪能一天不来,傍晌的时候,就柱了那根拐杖,蹉着极小的脚,一步一步向那土坡子移去,她一坐在那里,就象到了家,坐在热炕头上。她仿佛替老槐树上的母燕看家,奔忙的燕子飞来飞去,衔着一口食儿,抖落着黑茸茸的翅膀,不知从什么地方回来,纤细、灵巧的腿搭在窝边,有时站着,有时要倒立着才能嘴对嘴地喂小燕儿,坐在地上的五奶总是眯起呆滞的老眼,会突然从那混浊的目光中露出一点亮亮的东西,一直看着小燕怎样把那口含着母温的食物吞掉。

盛夏的阳光很强很强的,即便到了傍晚也是毒辣辣地炽人。人们都躲在屋子里,从水井里打上一盆清清的“井拔凉”。较好的人家还放了糖,加了醋,围坐在可以散发凉气的盆边,一碗碗地喝,一天一天耐着炎热。最可怜的是那些姑娘们,闲不住想去干这儿干那儿,又生怕晒黑了肉皮儿。在炎热的夏天,如果外面有一个人,那就是五奶。她舒坦坦地坐在那儿,伸平缠着绑腿的寒腿,那双满是班点,枯竭的手在膝盖上揉搓、捶打,不倦地做着这个动作。老人是坐在一束阳光里的,一头的白发被阳光镀了一层金。直到那层金光悄悄退去,她才蹒跚地走回自己的“小岛”。邻人们大多早吃过晚饭,五奶的小茅屋上才袅袅地升起一缕炊烟。

秋天里,在四川的女儿大包小裹地回来了,五奶极小的步子颠快了,五奶高兴了好几天,结果还是有些愠怒地送走了女儿。那是因为女儿在她面前流了泪。看到母亲形子影孤的生活,她百般地劝母亲跟她一道去四川,她说那地方四季长青,好得很哩!可以丢掉烧火棍儿,那里是煤气、自来水,去厕所不用出屋子。五奶说死咬定一句话:“活受罪。”整天价站在汤锅里一样的热,茅房和厨房紧贴紧,瞎胡闹,不成,不成。左右为难的女儿泪汪汪地回了四川,她不明白老人家为啥这样固执。

人们都觉得老人去是理所当然,理所当然的顺理成章。

五奶不有两个在省城的儿子。现今都混得象个样儿。五奶的大闺女九岁,小儿子三岁那年,丈夫被抓了壮丁,丈夫走了,一走就是几年光景,当年五奶背上背着小的,手里拉着两个大的,站在村口,一站就是大半天。挑担的老人顺着这条路从城里回来,一见她就低下头,她好生奇怪,为啥?老人敌不过她急切切的目光,说他见到了她丈夫。在城东酒店门口,穿了一套军官制服的他,旁边洋车上还坐了个女人。他看见他们一同走进那小酒店的,她说什么也不相信,她流着眼泪说那不是她丈夫,她的丈夫是让那不长眼的枪子打死了,他死了。

那一年她才二十七岁。七十二岁的五奶不免还会想一想那时,日子一晃儿就过去了,五奶好象从来没有怨过、恨过,她只是愿意坐到那小土坡上,呆呆地想,呆呆地望。

邻家的一个女孩从外面回来过暑假,她走过来,走到五奶身边。五奶愣愣地看了半天,象记不起来了,这孩子叫了一声五奶,五奶仔细揉揉眼睛,象到心底很远的地方才找回了这女孩的记忆,便一把抓住女孩,颤抖起来,那双深深埋在皱纹里的眼睛竟蓄满泪,“三妹子呀,变成洋娃子啦!怎么一走就这么久不回来呀?”女孩痴痴地望着五奶。“有出息的,有出息的。”五奶连连叨咕着,仍然是不肯放开握着的手。把那女孩的心握得酸溜溜的。

五奶坐在那洒满阳光的土坡上,看那奔忙做窝的燕子,有时还古怪地咕哝着抽瘪的嘴,发出“喔、喔!”的声音。好象是在和那几只小燕对话,神情专注地仰着头,冲那燕子点头,偶有一时,还会露出一丝童贞般的笑,那样的开心惬意。

五奶总是面对那棵老槐树,久久地坐在那里,虔诚地瞧着母燕怎样叼着滚了泥球的小棍一点点垒起新窝巢,就象那燕儿窝和那老槐树有一个永远解不开的谜。牵着她就这样,这样地呆下去。村里有人说那棵老槐树下曾有过关于五奶的一段奇妙故事,若有人叫真地问下去,却又谁也讲不出来。总之,人们觉得,那地方有让五奶最留恋的……

一场大雨之后,房檐下的家雀扇动着淋淋的翅膀飞出来,叽叽喳喳地觅食。风轻轻地一吹,那棵老槐树又劈啪地掉下雨点来。

想必五奶不会再来,不一会,五奶真拄着拐向这边走来,腰弯得更低了,小心地迈着步子。五奶站到那棵树下时,瞅着那树发愣,暴雨反老槐树上华盖一样大而厚密的枝叶打败,露出燕窝,里面是刚出壳的雏燕,母燕这时不知飞到哪儿去了,也许是遇到暴雨没回来吧?燕窝里伸出四个油黑的亮亮的小脑袋,高一声低一声地喳喳乱叫。稍大些的那小黑脑袋跃跃欲试地探出头,再探出头来,它刚感到一点新奇、清新、小小的身体便失去平衡,眼睁睁地滑了下来。就在这同时,五奶奶掉手杖,令人吃惊的敏捷,张开双臂,一步迎上前去,“啪嚓”一声,老胳臂老腿的五奶着着实实地摔在满是泥水的地上。一身的泥巴,她还在看那只掉在地上的小燕。

五奶被一跤摔得脚趾骨折,整整地躺了二十多天。有人责怪她,可怜她这么大岁数,为一只小燕弄成这样哪值得,多冤枉。可五奶就是不吭声。人们都觉得她老了老了自己找罪受。五奶有让人眼红的两个儿子,一个闺女,干嘛还自己守在这里,象只孤鹰。又不是儿女不孝。她的两个儿子回来过,她病了以后又回来了,而且是开着村里人认为是首长坐的“小轿”回来的,在村里整整兜了一圈。大小孩丫都伸着脖子看热闹,人人都以为这一回五奶一定会随儿子坐着“首长”的小轿车离开这巴掌大的小村。儿子早就说让她去安安生生地享几年清福。看到她孤零零的,又埋怨又心痛,他们知道妈苦了一辈子,累了一辈子,也憋屈了一辈子,只有他们才能给老人家追回一点欢乐,抚慰一下老人家那颗多皱的心。

“小轿”顺着那条“国道”开跑了,车屁股后卷起一路烟尘,可人们发现,五奶那小屋的玻璃上仍然映着五奶一张褶巴巴的脸,和那深陷的眼睛里流出的光,有一点哀怜,有一点期盼,有一点清冷,都是淡淡的。

仿佛有一天五奶不坐在那里,边旁人都感到缺少点什么一样,落霞的余辉抹红了半个天,红红的,淇蓝的。灰朦朦的,让你说不清的是什么颜色。那小土坡上也照得橙红。晚归的人才点起灶火,无风无浪的天空,炊烟在天上打旋,飘飘忽忽地升腾,五奶今天倒有些特别,天将这时候还没有回去的意思。是这灿灿的晚霞让她过分地依恋吗?远远看去,黄昏中静坐的五奶象一尊雕象,很奇怪的是,五奶终于把目光投得远远的,朝着那条伸向远方的公路望去。

也许是五奶支那土坡子太频了,记不清她从哪能一天发现这块儿的“绿地”。也记不清她在这里守了多久,度过多少个寂莫的黄昏,那棵老槐树上做窝的燕子早已完成使命,放飞了一窝小燕,它也飞走了。

在一个静谧的黄昏,五奶安安静静地坐在那里,象似睡着了,她就再也没有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