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美丽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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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荒原梦

有过好几次夜行荒原的体验,在我的生命史上,委实比大城市偶而闯入灯红酒绿的夜难以忘却。

北方的荒原,白昼棕黄,夜晚紫褐的荒原。

天际积聚凝定的彤云,犹如压得低低的发眉,遮掩不住额头一线思想的微光,在期待中喘息。但月亮要到后半夜才出现。北斗星偶而在帷幕的隙缝闪露一下。四周不完全是漆黑的,既看得见又看不分明。遥远的地平线虚虚的,辨出几层浓淡不同的空间,标志这荒原过去还是荒原。起伏的丘陵使地貌多变。岩石蜇伏着。兀然冒出一株二株树木来,在白天,这地方也许被叫做“两棵树”。树站立在荒原上多少年?它的无畏的灵魂衰老了么?它们不愿意生长在狭隘的庭园里么?再过去是牧马球人遗弃的草甸子,野花的鲜艳的颜色被荒原涂抹得黝暗了,无论是怎样地红,此刻仿佛人在死亡面前,反而白色花能隐隐地透出点点幽蓝……

有道路,也许没有道路。独行,也许坐车。

即使坐车,坐那种布里亚特的三匹马拉的高轭马车吧,赶车的人和坐车的人这时都沉默着,感到一种大自然的压迫而沉默着,在沉默中心魂抽紧似地挣扎着。或是搭乘吉普车,司机睁大了眼睛,不再言笑;同车的人彼此都将命运交给了司机,转而交给了荒原。

对于人类的命运,荒原却保持冷漠。

传说神了:在某某一段坦荡的路上,车驶得稳稳的,好好的,碰到鬼似的,硬往路旁的沟里撞翻。交通术语为:事故多发地段,为什么?路并没有怪异之处呀!更非城市的车流量密集的交叉路口。说话者用确切无疑的口气,“就是昨天,听说是昨天,翻了一辆人,没死人,受了轻伤……!”据翻车的司机们事后说:怪,那一刹那,好像眼前有一层雾……是了,是科学的生命节律的临界日或者是一种自然催眠心理暗示。

呵,到了!这十华里的“鬼道”——荒原“鬼道”,于是人们全身的肌肉僵硬了,汗毛悚竖了,预感到有什么事将发生,然而什么事也没有发生。有的人到此竟扔几张钱币以贿赂鬼魂,难道阴间地府也贪污受贿么?

古怪的荒原。

日有升落,月有盈昃,荒原依然。

从前,很久很久以前,荒原在诉说。这比起村落和城镇要广大得多的空间,将时间凝固住了,然而时间在消蚀着风裸的岩石。猎人曾在那里无意中发现人面岩画。人类借助荒原的形态雕塑自己。荒原上的小屋,屋里有一个姑娘在野山杏熬的杏油灯下纺线;她有甜美的嗓音,却从来不曾唱过一支歌。

她夜半的呼啸曾吓退曾袭击她的兽类。她知道肯定是和父亲博斗过的仇敌——红毛狼。荒原上住着红毛狼,那是一条从牧马人帐篷逃跑的不忠实的纯种牧狗和大峡谷母狼爱和恨的结晶。荒原是男性的世界。但那姑娘不是用炽热的爱拥抱荒原么?荒原在叙说一则悠长又悠长故事……

荒原在叙说自己的历史。如果独行,你便闭住眼睛倾听,倾听自己雷鸣般的脚步。你跌跌撞撞凭感觉走路。你很兴奋,你走得好累。你忽然丧失了关于脚步的听觉。寂静的荒原用无声之声骚扰你的耳朵。

是虫声四起,是梦鸟腾飞;是白枭咒语;是潜流行吟;是孤独的马嘶;是负伤的狼嚎;是车轮的硌磔;是远方的呢喃;是肃穆的夜泄漏天庭的秘密;是幽渊的地心吐纳荒古的哀咏。

曾经嫠妇夜哭曾经疯巫号兆曾经翦径强徒杀一委人曾经暴雨闪电惊炸马群曾经有逃亡者革命者流浪者追捕者的角逐曾经婴儿初生的啼哭唤醒了荒原的黎明曾经有月亮和匆匆过客推心置腹的对白……

磨砺锐敏的意识在荒原上流速如涨潮。返祖、前世、今生、未来,瞬间包蕴了一切的诡幻和神秘,空茫和深邃;异同寻常的清醒;莫可名状的恐惧;强固的信念;实在的希望;艰难困苦欢悦极乐的体验;魔幻的灵魂的熬煎。周身汗湿三回又淋然沛然如雨。

看呵,灯火在前方!

走在荒原,走出荒原。

让疲惫得到养息的温馨的灯火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