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94年1月,彼得的母亲娜塔莉雅·基里洛夫娜逝世。在对待母亲之死这件事上显露了沙皇的两个性格特点,以后我们将多次看到他的这两个性格特点:一是藐视陈规旧习,一是只愿独自承受痛苦。1月25日,在母后弥留之际,儿子跟她告别后,立即跑回普列奥勃拉任斯科耶村去了。在那里,据同时代人的记述,他独自一人经受着丧母的悲痛。他没有参加母亲的葬礼。不难猜测,彼得的这种行为在莫斯科人的心目中引起过多少闲言闲语。在此之前,彼得的第二个儿子亚历山大于7个月时夭折,他也没有参加葬仪。如果这是因为他不喜爱他的妻子因而不愿同她娘家的亲友来往的话,那么,他不参加他所无限怀念的生母的葬礼,则无疑另有原因:他不愿让旁人看到他的脆弱。葬礼后的第三天,他去母亲墓前,独自痛哭了一场。彼得在给总督阿普拉克辛的信里简洁而深情地叙述自己的悲痛道:“万分沉痛地向你宣布我的手没法细写,我的心也不容我细写的我的不幸和极度的悲哀。”
头年是7月份从莫斯科到阿尔汉格尔斯克的,这一次却定在4月。3月里,彼得用他这几年写信时所特有的诙谐笔调给阿尔汉格尔斯克总督写了一封信。他不用自己的名义,而用陆军“大帅”、“海军上将”费多尔·尤里耶维奇·罗莫丹诺夫斯基公爵的名义发号施令。
2000普特火药和1000支火枪运到了阿尔汉格尔斯克。彼得上次来这里视察时动工制造的海船,现在已经竣工,正停在造船厂里等待他到来后下水。1694年6月,彼得乘这艘海船出航,中途遇到狂风暴雨,险些送了命。
9月里,彼得回到莫斯科,立即着手准备另一场陆上军事游戏。科茹霍沃村外修筑了一座带有35米高的土墙、深壕和枪眼的城堡。两支军队仍由布图尔林和罗莫丹诺夫斯基分别担任指挥。布图尔林率领射击军,负责守城。由7500人组成的各个新的团队则担任包围和攻城的任务。两支军队穿过莫斯科城,开往各自的出击阵地。这次行军显得滑稽可笑:罗莫丹诺夫斯基前面竟然大摇大摆地走着一个由沙皇的侍从小丑雅科夫·屠格涅夫指挥的连队。规定它作战时打一面画有山羊的旗帜。走在普列奥勃拉任斯科耶团前面的,则是炮手队,其中一名炮手叫彼得·阿列克谢耶夫,即沙皇本人。侏儒们也参加了这次行军。队伍在大鼓、长笛和定音鼓的喧嚣声中走完全程。
描述这次演习的文字,虽然记下了一些令人发笑的情节,但也相当准确地讲述了9月30日到10月18日这段时间在科茹霍沃一带发生的情况。两军进入各自的阵地之后,立即按照预先订的脚本表演起来。两位总指挥出现在莫斯科河两岸上,开始对骂。骂完退场,两名勇士对射。接着,罗莫丹诺夫斯基所部发动进攻,一举占领城堡。可是这是违反预订计划的。按规定,攻城之前,应当挖地道、筑碉堡,将城堡予以包围,然后被包围的一方突围,等等。现在只得把罗莫丹诺夫斯基的部队调出城堡,让布图尔林的射击军返回城中,重新来过。
科茹霍沃演习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双方参加的兵员各达15000人。这次演习和真正的战役差不多:进攻和防御两方都使用了真枪真炮,互相投掷装了火药的土手榴弹,在敌人的工事附近埋地雷,炸毁工事,操练包围和防守的本领。这是彼得做的最后一次军事游戏。
因此,在这些年里,彼得无论对领主杜马,还是对各政厅的事都无暇过问。国家事务概由母后和他自己周围的人代劳。他们都是些什么样的人呢?
终17世纪100年间,在历代沙皇的老搭档中间,占据要津的人物常常是皇亲国戚。在罗曼诺夫王朝第一个沙皇米哈伊尔·费多罗维奇在位时期,实际上的政府首脑是他的威严而精明父亲菲拉列特大主教。在阿列克谢·米哈伊洛维奇当政期间,扮演这一角色的,起初是那位因为与沙皇的小姨联姻而腾达的、他的老师、“老家人”鲍里斯·伊凡诺维奇·莫罗佐夫,莫罗佐夫失宠后,是他第一个妻子娘家的米洛斯拉夫斯基们。在少年彼得登位时,理所当然地是由他母亲娘家的纳雷什金们执掌朝政,而在彼得结婚后,就应由与他联姻的那个洛普欣家族的代表人物掌权了。
另一些成为历代沙皇亲信人物的人,是他们的同龄人,即同他们一起长大和接受教养的人们。名门望族家的子弟都是皇储的“小朋友”。皇储同他们一起玩耍,一起学习。他们侍候他、奉承他,其中有些人同皇储成了莫逆之交,这种亲密关系,在皇储登位后的年代里也不会中断。这些“小朋友”出身高贵,加上与皇族搭上了关系,更加身价百倍。这就保证他们长大之后,不愁没有飞黄腾达的机会。
彼得的母亲和妻子的外家亲戚中无一人成为他的战友。纳雷什金家族及其拥戴者在1682年射击军骚乱期间几乎被斩尽杀绝。唯一的幸存者,国舅列夫·基里洛维奇·纳雷什金,沿袭祖制,高踞政府要津,但他姐姐一死,便落到了二等角色的地位。鲍里斯·伊凡诺维奇·库拉金公爵评价他“是个智力平平、嗜饮无度而又自命不凡的人,他虽说不是坏人,却也无心平白无故地做件好事”。
彼得妻家的外戚洛普欣家族中也没有一个擢升为略有声望的政界人物。这一则是因为他们门第不高,二则是因为早婚的彼得既然婚后不久就对夫人表示冷淡,对她的亲戚的命运自然也不会放在心上。
剩下的是同龄人了,他们当中倒有不少人后来成了彼得的战友。但这些人,无论在门第方面,还是在心理方面,与接近彼得的先辈们的“小朋友”都大不相同。
克里姆林的宫殿是沙皇的住所。在彼得幼年时,这住所被索菲亚公主和共同统治者伊凡所占据。名门望族的眼光紧紧盯着克里姆林宫。他们把子孙后代的功名富贵跟克里姆林宫当政王朝的代表人物的命运拴在一起。政府的活动在克里姆林宫里进行,任命由那里发出,盛典和外交仪式在那里举行。
纳雷什金娜皇后和儿子居住的普列奥勃拉任斯科耶行宫处于失宠的地位。它虽然离莫斯科近在咫尺,却像个按照另一种规律生活的内地省份。在这里,宫廷里的繁文缛节约束不了彼得的行动,扼杀不了他好动爱说的性格。住在普列奥勃拉任斯科耶行宫的人也不同一般。在这里,我们几乎看不到名门望族的代表人物。围绕在彼得身边的年轻人都不嫌弃军事游戏带来的沉重体力劳动;通过这些游戏,他们建立了一种原则上与在克里姆林宫里迥然不同的特殊关系。
领主终归是领主,即使失了宠,中断了在莫斯科开拓的辉煌的生活道路,他们仍然可以到某个边远的县城去当总督。失宠之于他们,无非是杀了世袭显贵的威风,丢了获取新的俸禄的机会,却并不意味着一败涂地,无以为生。这种领主,他们的子弟仍然可以仗恃他们的官位和门第青云直上。彼得周围的人没有这样的后台,没有承袭的本钱。缅希科夫,要不是他做了彼得的伙伴,充其量不过成为一个富商。缅希科夫早期显露出来的优点,是他聪明、勇敢、无限忠于彼得、善于从片言只句中领会甚至猜到彼得的愿望和奇怪念头。
在青年彼得身边的人们中,后来出了许多军事将领和外交家、工程师和行政人才。这是后话。现在,在彼得登基的最初几年里,他们和他一起沉浸在军事游戏、战争游戏、军事学习活动中。
国家大事、政府机关的领导工作,自有老辈人去管。只有列夫·基里洛维奇·纳雷什金不在其中,他25岁时曾担任过使节政厅总监。
内政由领主季杭·尼基季奇·斯特列什涅夫掌管。据库拉金评述,“此人老奸巨猾,性情暴戾而头脑昏昏。
青年彼得的政府是个庸碌无能的政府。这种庸碌无能的痕迹是一望而知的:只要翻翻彼得登极初期关于立法工作的记录簿就一览无余了。那里既找不到任何工作计划,也看不到指明方向的坚强有力的手。它总是当事件的尾巴,好像它的任务只是应付眼前的要求而已。只有鲍里斯·阿列克谢耶维奇·戈利津公爵是个出类拔萃的人物。库拉金认为(我们已多次引用他的评述),他“才智出众,眼光敏锐,却并不勉力从公,因为他喜爱玩乐,尤其酷嗜饮宴”。彼得避居圣三一修道院时,戈利津是他的主要顾问。根据公爵的建议,彼得给了他姐姐以招架不住的打击。
外侨区是给彼得提供可以与之共事的人才的地方。在外侨区的商人和手艺人、医生和军人中,有两个人得到了彼得特别的好感。一个是苏格兰人帕特里克·戈登,一个是日内瓦人弗兰茨·列福尔特。戈登充当军事教练,参加少年游戏兵的作战活动,在彼得同索菲亚决斗的紧要关头,他为彼得出了很大的力。
列福尔特以另一方面的长处赢得了彼得的青睐。戈登是个循规蹈矩的天主教徒,是有家室的一家之主,精通军事的能人。列福尔特则与他截然不同,并无一技之长。他身材魁梧而心肠温厚,思想敏锐而生性快乐,他风度优雅,谈吐诙谐,专爱寻欢作乐,是快活的伙伴中不可缺少的人物。库拉金提到他时写道:“上面说到的列福尔特是个逗乐的、阔绰的,或者可称之为法兰西式的爱吵爱闹的人物。‘他有本事’‘不分昼夜’地玩儿,跟女人们鬼混,不住嘴地喝酒。是列福尔特把彼得带进外侨区的女人圈子里的;彼得和安娜·蒙斯的姘居,就是他穿针引线,从中撮合的。”
接近彼得的人们结成了一个所谓的“彼得帮”,它的成员之间形成了一种特殊的关系。在他们中间禁止使用“沙皇”这个尊号。根据彼得担任的官职的不同,他们用俄语、拉丁语或荷兰语管他叫炮手、船长、上尉或者团长。费多尔·马特维耶维奇·阿普拉克辛甚至因为用“沙皇”这个尊号称呼彼得,两次受到他的申斥:“请在信里也写得简单一点,别用那个大字眼。”以后,当彼得当了海军少将的时候,他也会要求大家,在他留在舰只上时管他叫海军少将就得了。
“彼得帮”的成员,除了阿普拉克辛外,还有缅希科夫、戈洛文、戈洛夫金、基京。费多尔·尤里耶维奇·罗莫丹诺夫斯基公爵在“帮”里占有特殊的地位。我们看到,早在90年代初玩军事游戏时,罗莫丹诺夫斯基就有“腓特烈大帅”之称。稍后,他又得到了—个戏谑的帝号:“恺撒大公”。“帮”里人包括彼得在内,全把自己看做“恺撒大公”的臣民,对他执君臣的敬礼。彼得在信中总是称罗莫丹诺夫斯基为“Knih”或“Sir”,而且每每用诙谐的口吻向他“启奏”自己的事情。
沙皇的车工安德烈·纳尔托夫讲过一个故事,说有一次彼得在“恺撒大公”走过时没有行脱帽礼,“恺撒大公”和他的“臣属”——沙皇之间因此发生了一场“冲突”。“恺撒大公”把沙皇叫到自己的住处,也不从座位上站起来,就数落彼得的不是:“你有什么值得傲慢的,有什么值得骄傲的!彼得·米哈伊洛夫如今竟敢不向皇上行脱帽礼!”
除了“恺撒大公”这个闹着玩儿的职位外,罗莫丹诺夫斯基还担任着普列奥勃拉任斯科耶政厅(政治侦查机关)总监的职务,这可不是个闹着玩儿的职务。有一份材料对罗莫丹诺夫斯基公爵作了冷嘲热讽却又切近真情的描写:“此公具有与众不同的特点:外貌长得像个怪物,脾气坏得像个恶霸;不愿给任何人施半点仁政;天天喝得酒气熏天;但他比谁都更效忠皇上陛下。”不伦瑞克公使韦贝尔对他的评述与上述引自库拉金的描写不谋而合:“他惩办被告时,从不征询旁人意见;对他的判决不服,上诉也不管用。”
“恺撒大公”的性格特点,除了上述种种,还应补充一点。他有一种在彼得同时代人当中罕见的品德:他那双被肮脏职业污染了的手,在对待国家财产方面却是无可指摘的清白。他有个廉洁的美名,从来没有人怀疑他干过贪污受贿的事。这个品德使罗莫丹诺夫斯基终生受到沙皇的宠爱。“恺撒大公”嗜酒如命,至死不变。谁上他家做客都得尊重他的兴致。这个训练有素的大熊常常端着一杯胡椒浸制的烈酒在前厅里迎接客人。他殷勤地向客人敬酒,如果来客谢绝他的邀请,大熊就掀掉客人的帽子、假发,要不就抓住对方的衣服不放。
彼得在给他的“帮”友的信件中,总是直呼其名,毫无虚假的客套,而且越是亲近的人,他越是不拘俗礼。给朋友写信,他照例亲自动笔,用爱称称呼对方。他不单单关心属于他那个圈子里的人,还关心那些普通的木匠、炮手、士兵、商船船长和外国专家。
凡是在部队或造船厂里和他“共过事”的人,家里有喜事请他做客,他无不欣然接受。他对两个近卫军团的官兵特有好感,正如同时代人说的那样,“他敢于毫不迟疑地将自己的生命付托给这两个团中的任何一人。”沙皇了解每一个近卫军官兵,他重用许多军官,不拘一格地提拔有用之才。
彼得同他周围的人们的交往方式,无疑是受了他那豪爽、好动、生机勃勃性格的影响;这种性格决不是长期与世隔绝或者耽于宴游的生活环境所能培育出来的。
沙皇的精力过于充沛。甚至在休息的时候,他也渴望给过剩的精力找个出路。因此,彼得喜欢他能亲自尽情参与的各种娱乐,却不高兴他只能充当看客坐在一旁当配角的游戏。举例来说,彼得就没有耐心玩牌,他认为这玩意儿没有什么意思。但这决不是说,在所谓“醉僧堂”这种游戏里充当大助祭比玩牌更有意思。可是玩牌必须坐着,而玩“醉僧堂”却有一些活动。彼得也不喜欢看戏。舞台上的表演不能打动他的心,因为他这时只能当个消极的看客,不能粉墨登场,直接参加演出。但是闹剧表演或者游艺会却能吸引他,因为他自己也可以上去玩玩。
游艺会上有个女巨人登场。他不满足于从头到脚地坐观她有多高,便请求她左右平伸两臂,自己则挺直身子,在她的两臂下畅通无阻地穿来穿去。一个大力士表演衔棍转圈的节目:三个男子紧紧抓住一根长棍的一端,大力士用牙咬住长棍的另一端,以自己的身躯为轴心旋转起来。彼得也决心试试自己的力气。大力士使尽全身的力气,也未能使沙皇离开原地一步——这要么是沙皇的肌肉确比那三个健壮的看客发育得更加结实,要么是大力士出于礼貌没使出劲儿来的缘故。
仍然不能用教育和热情来解释彼得的平易近人。权力能使人迅速忘掉过去,权力为傲慢和目空一切创造沃土。缅希科夫就是一个能说明这一点的明证,他出色地学会了达官显宦们的全套处世本领,就瞧不起比他地位低的人了。彼得却不是这样。
凡有益于他本人为之献身的事业的人,他都把他们吸引到自己的周围。他主动地担任船长和木匠、炮手和船缆管理员的职务,而且只要他和别的同样的木匠和炮手、军官和造船工人通力合作,他就能完成他所担任的任务。他向一些人学习,自己也教另一些人。孤家寡人在车床上车一件精致的小玩意,是办得到的,单枪匹马去造一艘大船就无能为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