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面对人生的美丽与哀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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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序

面对人生的美丽与哀愁

一个强壮的心灵敢于面对哀愁,

因为他知道所有的哀愁都将淡远;

有一天,都能被咀嚼、被转化,

成为大爱。

世纪末,4月30日。

九十二岁的老母去公园散步,迟迟没回来吃午饭,跑去找她,老人家居然躺在草地上打呼。摇摇她,醒了,想坐,坐不起来,一行口水流下嘴角,发现她的脸已经歪了。

救护车送进医院,妻和我忙着填表格、说病情。来一位医生,问一遍老人的以往病史,推进脑断层检查室,报告出来已是深夜。

“看看!这半边有个黑影。”医生指着扫描片说,“脑血栓,左半边全失去了功能,右半边也受到影响。”笑笑,“幸亏她老,老人的脑缩小,留下不少空间,所以受伤肿胀的时候不会死。要是年轻人,早死了。”

带女儿去医院,庭院里开着非洲凤仙,大厅里有着高高的白杨,商店里摆满玩具和鲜花,柜台的服务员笑容可掬。

“奶奶不是住医院,是住迪士尼的旅馆。”我对女儿说。

老人已经醒了,但又不是真醒,只是睁开眼睛,茫然地看着前方。右半边的身体全不能动,只有左手和左腿偶尔移动一下。

带着小女儿在病床边走过来、走过去,希望能吸引老人的视线,唤起她的一些记忆。但是老人的眼神很迟滞,我就拉着女儿,凑到老人的面前。

“看看奶奶!”我说,“奶奶的左半边脑坏了,右半边应该还能想。”

“奶奶的灵魂是不是上了天堂?”小丫头问。

“一半上了天堂,一半陪着我们。”

老母住进了复健医院。

由于不能吞咽,动手术装了胃管。因为不能行动,所以包了尿布;又因为半身不遂,容易坏死,所以腿上夹了定时充气的按摩袋。

但是她有了些表情,有一天,我对她做个鬼脸,她居然笑了一下。

于是每次去,我就在床前跳舞、扮鬼脸。

“你跳得很可爱!”护士说,“你看她很开心的样子。”

她确实开心,不再吞咽,不再喉头敏感,不再不停地咳嗽;灌食都经过控制,也就不再担心胆囊疼痛。

不再认人,也可以说重新认人,她把医院的医生、护士看作亲人,总摇手跟他们打招呼,她变得更快乐也更健康。

“她很可能再活十年。”医生说。

渐渐地,她脸上的皱纹因为发福而减少了;她满头的白发,可能因为没了烦心的事,居然长出了许多黑发。

我们开始为她请假,在护士的陪同下,由救护车送回家。

我推着她的轮椅,到树下、到菜圃、到她的卧室和客厅里她总看报的地方。

她似乎不认识,却直转头,找她熟识的护士。

然后,她对救护车的司机笑,高高兴兴地坐上救护车,回医院。

“她好像已经不记得这个家了。”我有些伤心。但是又想,她会不会因此,能更平静、更快乐地度过她最后的岁月。

“这是最糟糕的情况,脑中风,拖着活的人。”有个亲戚说,“要是一下子去了,倒好。”

“不!”我笑,“老天爷厚待我,怕我一下子受不了打击,所以用这方法,使她慢慢地离开。又怕她受不了,所以使她失去了记忆。”

世纪末,9月21日。

台湾南投县发生了百年来最大的地震。

7.3级的强震,摇撼了全岛,也震惊了全球。

人在纽约,起初只能听广播,知道幸亏震中在人口较少的地区,损失不致太大。

第二天,有了卫星电视转播,才发现地震层浅,造成严重的损害。

一栋栋大楼,下面整个震碎,只剩顶上几层斜斜地立在废墟上,还有些高楼,向旁边倒下,压垮了下面的矮房子。

电视的镜头进入集集、埔里、东势、中寮、草屯,全是断垣残壁。一长条国宅的一楼,整个被震垮,二楼坠落到地面。两个男人坐在对街,摇着头说:“里面有人。”

一位母亲手里抱着女儿的书包,拿着女儿的课本,哭喊着:“有什么用?她已经用不着了!”

空中摄影,一座座山头、森林全不见了,露出赤裸裸的黄土;水库裂了,水流光了;山走了,昔日著名的观音瀑布也消失了。

街道拱起又陷下,整条路上的房子全成了废墟;没有水,熊熊的烈焰由倒下的建筑中蹿出。一排民众,持着香,跪在一片废墟前;镜头转过去,露出一个人的半截身子,苍白、流血,却被大梁压着,拖不出来,是焚香女孩的阿公。

还有个阿妈样子的妇人,对着镜头喊:“孩子们哪,爸爸去了,你们要支持我啊!”

卫星电视里不再播股票、不再播财经新闻,所有的身外之物,此刻都成了真正的“身外之物”。

见到一群又一群的善心人,把那身外之物捐去灾区。有人开着四轮驱动的车子说:“我的车能走山路,我上去!”

有医生、护士说:“我们除了捐钱,还每天派出一批人去灾区。”

有女学生自告奋勇,要去救灾。

“你们要有心理准备,上面没吃没喝。”社工人员对着学生喊。

“我们知道。”女学生答。

一批又一批穿着蓝衫的慈济人,在发放救济物品,在往生者前面助念。一排又一排的军人,一个传一个地在搬运挖出的废土。

有个正在施粥的妇人接受访问,摇摇头,笑笑:“我的家也没了。”

一对老夫妇抱着棉被说:“怎么办?只好以天地为家。”

集集,全毁了,野地外的营区,一个老先生刚拿到一份报纸,摇头说:“外面居然也这么惨。”

几天来的电视画面,看到成排的尸体,看到穿梭的车子与直升机,但是也看到一种特殊的镇定。

日本和新加坡的搜救队,最近,最先到,然后是美国、德国,连经济窘困的俄罗斯,都派了大批的人员,带来大量物资。联合国大会更表达了关怀之意。

打电话给台湾的亲戚朋友,占线、断线,拨不通,就一直拨。深夜拨、清晨拨,还拨不通,只好在拨通公司时,叫员工去探视。

终于拨通一个新店的老同学。

“我们最近正吵架,大地震,震到一起了,我们正搂着。”老同学说。

也终于拨通一个亲戚。传来浓浓的鼻音,“你感冒了?”

他犹豫一下,“对,太累了!”又停了一下,“不,实在因为看电视,我在哭,我发现台湾真是可爱。”

“可爱?”

“是啊,你看,有钱捐钱,有力出力。有人自己家被毁了,自己的孩子伤了,还在拼命救别人。台湾人表现得多么镇定,多么团结,多么可爱!”

当大痛苦来临时,就没有时间流泪了。当天地真正寒冷时,人们就彼此靠近了。

对于死亡、对于悲剧,既然无法挽回、无法逃避,就只有面对,往好处想:我在,故我思。

每次看见老母头上长出的黑发,我就想,她过去一定有许多愁,现在没了。

每次看到地震后光秃秃的山头,我就想,那上面会由人们种出更蓊郁的森林。

每次看到废墟的画面,我就想,不久之后,那里会立起更坚固、更美丽的大楼。

一个脆弱的心灵,不敢凝视美丽,因为他知道所有的美丽都会褪色,所有的生命都将逝去。

一个强壮的心灵,敢于面对哀愁,因为他知道所有的哀愁都将淡远;所有的哀愁,有一天,都能被咀嚼、被纪念、被转化,成为大爱。

作为一个人,谁能不学着——

面对人生的美丽与哀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