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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母亲房中的冰箱(1)

“我想该跟你说说我的父亲了。”杨星倚在小菲的怀里说,“我怕现在不说,以后就再没有机会了。”

杨星睡了很长时间,他在梦里都被饥饿侵扰。醒过来,他便发现自己枕在小菲的腿上,小菲的眼睛红红的,显然哭过了。

“我们说点什么吧,这样时间或者能好熬一些。”杨星说。

他的意识在这时非常清醒,心里对小菲充满歉疚和怜爱。往事这时一幕幕浮现在脑海里,他真想能够抱紧小菲,告诉她,是她改变了他的一生。

“你知道吗,其实,我在中学里,一直是个自卑的学生,因为周围的学生都比我们家有钱,他们轻易就能得到的,我却只能远远地看着他们。在我们学校里,自卑的学生一定还有不少,自卑的原因也许各种各样,但是,我知道,贫穷却是大多数自卑者的根源。”

小菲抚弄着杨星的头发,听得入神,贫穷的概念在她的脑海里只局限于一些影视作品,她根本不能体会到贫穷对一个人的影响会有多大。

“我的父母是一对非常忠厚的人,他们省吃俭用来供养我上学,并尽他们所能,让我吃得好穿得好。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我记得他们从不跟我一块儿吃饭,因为他们要等我吃完了他们才能吃。我还记得连续好几年,过年的时候,他们都舍不得为自己添置一件新衣,但却每年都不会忘了在三十晚那天的夜里,悄悄在我的枕边为我放上押岁钱。那些钱虽然不是很多,但是,我握在手上却觉得沉甸甸的。我心里发誓,终有一天,我会让他们过上好日子,我要以此来报答他们对我的养育之恩。

我在学校里沉默寡言,很少参加学校里组织的活动。渐渐的,我跟同学之间的关系越来越疏远,大家都我说性格怪僻,不容易接近。但是他们哪里知道,跟同学们交往,有些花费是必不可少的,我独来独往,便不用再给父母增加额外的负担。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了我上大学。

上了大学,我忽然发现自己的性格真的变得很郁悒,我开始恐慌,我不想就这么压抑地过完我的一生,所以,我拼命地改变自己。我在学里开始活跃,我跟所有的同学打成一片,我蔑视一些规则,刻意在大家眼中表现出一种洒脱不羁的性格,但其实,我的内心根本没有摆脱少年时的自卑。

直到后来遇到了你。

我曾经看过一本书里讲,一个好女人可以给一个男人带来多大的自信啊。你就是那样的女孩,是你给了我自信。起初跟你交往,我心里还有些惴惴不安,潜意识里总怕你知道我的家庭情况,怕你嫌弃我。可是,我的担心显然是多余的,你对我那么好,好到我都觉得自己有些无力承受了。但是,我表面上表现得更加坦然,对你的关心更加漠不在意。这样时间长了,我的自信一点点积聚起来,我想到,你对我好,只能是因为我这个人本身,有让你觉得好的地方。又过了好长时间,我发现自己不用再刻意去伪装,我真得变得开朗起来。

可就在这时候,我的家里却发生了一件让我实在不知该如何面对的事,它像一块巨石压在我的心上,不管什么时候,我只要想起来,便会有喘不过气来的感觉。我甚至想,我这一辈子都摆脱不开它给我带来的阴影了。

事情还是跟贫穷有关。我跟你说了我的父母非常节俭,这表现在生活中的每一点细节上。他们去菜市场买菜,必须把整条街转完,为几毛钱不厌其烦地跟小贩讨价还价;他们的消息很灵通,小城里哪家商场打折,他们总会第一时间知道,然后,早早地就在商场外面等候;还有夏天的时候,家里的剩饭剩菜有了味道,他们也总舍不得扔掉,俩人会找一些大蒜,和那些变质的食物一块儿吃下去,说大蒜就能杀菌。我每次让他们不要拿自己的身体开玩笑,他们总会说这么长时间过来了,他们的身体还很健康。可是,他们哪里知道,那些变质的食物将一些毒素一点点凝聚在他们身体里,总有一天,会要他们付出沉重的代价。他们的节俭似乎已经成为一种本能,一种惯性,也许,他们并不是特别在乎一次节省下来的那几毛钱,节俭本身,就让他们能得到很多乐趣。后来,他们的这种节俭,越来越厉害。我母亲原本做得一手好菜,不多的几个亲戚来我们家里吃饭,都赞母亲好手艺,可以去酒店当大厨了。可是,我却越来越不喜欢吃母亲做的菜,因为她后来节俭到了连调料都舍不得放的地步,我多少次含蓄地跟她提出来,她做菜的调料不少放了,却又开始省煤气,有些菜还硬梆梆地她就端上了桌。

我上了大学,离开了家,他们的节俭便从此没有了顾忌,每次回家,我都会有辛酸的感觉。我根本就没有权力指责他们的这种节俭,相反,我还必须感激他们,因为他们所做的这一切,都是因为我,他们唯一的儿子。这些,都在我心里凝聚成为一种动力,它们像根鞭子,无时无刻不在激励着我。

可是,去年夏天暑假,我回到家里,发生的事情差点让我崩溃。”

杨星沉默了一下,胸口起伏,好像想起往事仍然让他心悸不已。他这时已经很虚弱了,沉痛的往事要让他积聚些力气才能一口气讲完,否则,他真的怕自己永远要将心事埋藏在心底。在这时候,一些隐而不失的冲动在他体内悄然游荡,他能感觉到,却抓不住它们。

“放暑假回家,这似乎已经成为一种惯例,去年夏天,我回到家的时候,开始根本没有觉出异常。母亲说,父亲跟一班退休前的同事,去温州一家鞋厂打工了,母亲最后还解释说,父亲是作为技术人员被返聘的,那家私营鞋厂的老板,挺看中父亲的手艺。母亲这样说,我也没有生疑,但是,渐渐的,我就觉得有些不对劲了,因为在家里,我每时每刻都能感觉到一种阴冷的气息。我不知道什么原因,只当是离家时间太久,回来有些不习惯。一个星期过去了,那种阴森森的气息不但没有减弱,反而越来越强,而且,我发觉母亲的行为也变得颇为怪异。

家里原本有一台老式的香雪海电冰箱,那还是我上高中时父亲在旧货市场买的二手货,但质量还不错,只是噪音挺大。冰箱一直都摆放在客厅里,但这趟回来,我却发现它搬到了母亲的卧室里。而母亲,没事就一个人呆在卧室中,跟我说话时目光闪烁,好像心里藏着件极重大的事情。

有一天早晨,我醒来后没有起床,而是仔细听着外面的声音。母亲每天都会早起去买菜,只有这段时间我是一个人呆在家里。母亲出门前还到我房间来看了看,我闭上眼假装未醒,母亲便转身出门了。母亲一走,我很快翻身起床,去母亲的卧室,却发现那门居然被锁上了。

父母的卧室在我印象里从来没有上过锁,为什么父亲走了之后,母亲反倒把它锁上了呢?在家里她锁上卧室,要防备的只能是我一个人,母亲一辈子本份勤劳,她能有什么事要瞒着我呢?

母亲回来后,我装作什么都没有察觉,只是找一个机会,偷偷拿了她的钥匙出门偷配了一把。第二天早上,母亲出门买菜,我站在她的卧室门边,手上拿着那把新配的钥匙,忽然有些胆怯了。我在门口犹豫了好长时间,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迟疑不决。钥匙就在手中,那道锁于我已经不成障碍,我轻易就能进到门里去,这些日子盘桓在心里的疑问也许瞬间就能得到答案。我到底在犹豫什么呢?

我终于还是打开那道锁进入房中了。

房间还和几年前一样幽暗,西窗口的窗帘拉得严严实实的,把不多的一些光亮又都挡在了外面。父母的卧室本来就很简陋,只有一张床,一个老式的衣柜和一张桌子。我原本对这里非常熟悉,但那次进去,却显得小心翼翼,而且,一进门,便有了种非常压抑的感觉。

昏暗的房间里好像有一些氤氲的气息,它们经年凝聚在屋里不散,因而有些陈年腐朽的味道。我站在房间里往四周瞅了瞅,很快就发现那台冰箱现在就摆放在了卧室的西北角,紧挨着那张桌子。此刻,冰箱正在工作着,发出些嗡嗡的声音。我盯着那冰箱,立刻就知道我所有的疑问都能从这冰箱中得到解答。

我走向那冰箱时,腿有些发软,手心脚心里一下子满是汗水。我紧张极了。

我说过,父母的卧室光线很暗,我走到冰箱边上,才发现那冰箱拦腰被几根粗铁丝缠上。这更是件反常的事情,母亲到底在冰箱里藏着些什么,要这么小心翼翼?

我这回没有犹豫,因为知道离母亲回来的时间已经很近了。我出去找了钳子,很快就把铁丝都给钳断,然后,不让自己有想的时间,飞快地把冰箱门打开……”

杨星呻吟了一声,身子忽然翻转过来,发出一些干呕的声音。小菲赶忙轻抚他的后脊,同时,脸上也流露出一些惧意。她已经完全沉浸到杨星的讲述中,她也意识到了在那个冰箱内,必定隐藏着一个极大的秘密,而那秘密,却是杨星心上最重的伤。再想想不久前杨星的母亲知道他得了怪病,专程来学校看他,他竟然当天就把母亲打发回去,这其中必定有些外人不知道的原委。小菲忽然也有些不敢面对那冰箱里的东西了。

“不要说了杨星,过去的事情就让他过去。”

杨星干呕了几声,吐出来几口黄水,他挣扎着重新仰面躲到小菲的腿上,用胳膊擦干净嘴角的秽物,面上已是痛苦不堪的表情,还有些泪水不住地顺着他的眼眶流了出来。他像是没听见小菲的话,径自往下说:

“我打开了冰箱,我看到了我的父亲,那是我的父亲!”杨星嘶声叫道!

小菲悚然一惊,这样的事情实在超出她的想象,她全身在瞬间骤起一层鸡皮疙瘩,身上的寒意便更重了些。

“我的父亲在冰箱里,他的身子被蜷起来,已经极度变形,头却正好对着冰箱门。他的面孔惨白,像湿了水的生石灰,凸出的五官与头发上,凝结着冰霜。他的嘴巴微张,眼睛却瞪得很大,灰暗的眼睛里已经再没有了一丝一毫的神彩。我看着父亲,全身的血液都似那瞬间与父亲一块儿被凝结了。父亲也在看着我,但他的目光已经落不到我身上了,他那满是褶皱的脸上,好像记载着他这一生的艰难和辛苦。我的脑子里轰然巨响,一些灼热的力量在我体内左冲右突,我的全身像冰一样冷,心里却有团火在烧。我满头冷汗,气喘吁吁,我胃里翻江倒海般涌动,一些力量涌上喉头,我甚至来不及奔出门去,便呕吐起来。”

杨星说得越来越激动,全身这时都忍不住剧烈地颤动起来。他用力抓住了小菲的胳膊,那么用力,好像溺水者抓住浮木。他的目光这时变得迷离起来,神色也隐入恍惚之中,但他却仍然要把话说完。

“我被吓坏了,我脑子里从此后再也忘不了打开冰箱门的那一刻,冰箱里的父亲看着我的情景。那天早晨,我奔出父母的卧室,只觉得在这家里一刻都呆不下去,便简单地收拾了东西,逃出家门。买菜回来的母亲惶急地在后面叫我的名字,我头也不回,一路狂奔而去。我就从那时到现在,再没有回过家。母亲电话打到学校里,我知道了父亲的死因是脑溢血,但我追问为什么死去的父亲会在冰箱里,母亲过了好久才告诉我原因。你知道什么原因吗?那原因在你们看来是多么地可笑,可是我听了,却只想哭。”

杨星哽咽着,全身开始抽搐,那手脚像过电般抖动起来:“母亲跟我说,父亲死在家里,她只要把父亲的尸体藏起来,便没有人知道父亲已经死去了。而那时,他们呆了一辈子的街道鞋厂刚被一家企业收购,那家企业效益不错,可以定时给他们发放退休金。母亲藏起父亲的尸体,只为了能够继续去领父亲的退休金!那五六百块钱的退休金!”

杨星的声音嘶哑起来,因为每一句话,他都要用尽全身的力气。蓦然间,他神色一凛,居然从地上支撑着站立起来。他的双臂飞舞,好像在胡乱抽打空气中隐了形的某个人。他嘴里一迭声地尖叫着:“你出来,这就是你安排的命运,为什么有些人一出生就有的,我们却要穷尽一生也未必得到。你不该戏弄我们,你不该戏弄我的父母,他们忠厚老实一辈子,这样对待他们,你实在太残忍了些。”

小菲惊恐地上来拉住杨星,发现他的眼里迸射出些只有身陷牢笼的野兽才会有的凶光。

杨星彻底陷入疯狂状态。

血。一滴,两滴……

白皙的脚依然白皙,在阳光下依然闪烁着些晶莹,血迹只沾在它踏过的刀锋之上。血遮挡不住刀锋的锋利,只能增加它那种森然的气息。

所有人都在屏气凝息看着唐婉,看那个纤弱得像是一阵风就能吹倒的女孩上天梯。沙博更是一颗心悬到了嗓子眼,好像只要唐婉跌落下来,他的心就能从喉中激射而出。只有沉睡山庄庄主杜传雄,漠不关心地站立一边,好像在看一件他漠不关心的事。

发出嘶叫的是谭东,他在唐婉的脚踏上第一把刀锋的时候,便开始奋力扭动挣扎,喉咙里发出濒临死亡的野兽才能发出的嘶叫。

而这时的唐婉是平静的,她好像已经把自己置身于一个虚空的境界里,对谭东的嘶叫竟完全没有听到,甚至,她连看都不看悬在横木上的谭东。她双手抱住木桩,两只脚缓缓交替踏上刀锋,那些血渍滴落下时,她甚至连眉头都不皱一下。她的神色,平静之中笼罩着一份安详,像皈依后的信徒。

木桩高约七八米,每边的木桩上插着十五把刀,唐婉只需从一边爬到桩顶,抽出插在木桩上的刀,砍断缚住谭东的绳子,便算过了上天梯这一关。

唐婉上得很慢,但却已经踩过了七八把刀,木桩周围的人,包括沙博秦歌,已经能清晰地看见她的脚底全被鲜血染红。她至少还要再上七把刀,伤口还需再与刀锋接触,并且支撑她整个身子的重量。她的脚每抬一下,都要停留好久才能踩实,另一只脚才会用更慢的速度抬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