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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上天梯(2)

现在,他看着屋里的四个人,就像看一群呆子。笼中的呆子。

这已经是杨星第三次去喝酒了。

那些酒进入身体的一瞬,犹如一股暖流在体内流淌,一种温热的感觉让他觉得无比舒畅,饥饿的感觉也因此淡弱了许多。可是,暖流像是冬天露天里的开水,很快就会变得冰冷,饥饿的感觉也会再次袭来,而且,愈来愈让他无法忍受。

葡萄酒喝得多了,他的脸孔已经变得通红,每次喝完酒,他都会躺在地上,头枕着小菲的腿。他的神智已有些模糊不清了。

小菲失神落魂地倚墙而坐,两只手无力地抱着杨星的脑袋,木桶就在她前方不远的地方。她似乎已经不想再去阻止杨星喝酒了。肯定有什么事情不对了,他们陷入了一场精心设计的圈套之中,那圈套和这葡萄酒肯定脱不了关系,但是,她却不知道如何来阻止这一切。杨星嘴里不停地嘀咕着什么,含混不清。她也懒得去听。她的心底早已变得如冰一样寒,现在,她只希望她所担心的事情不要发生。

杨星第三次挣扎着坐起来,他连站立的力气都没有了。他坐起来只因为他又饿了,他要喝酒。

他缓缓地向木桶爬去,通红的脸上因为渴望而极度扭曲着。

那边的小菲忽然跳起来,先于杨星到达酒桶。酒桶边的地上就搁着那把锋利的刀,小菲把刀握在手中,发疯地向着木桶砍去。木桶很结实,前几刀下去只砍出了几道浅浅的印痛,但接下来有两刀,却将酒桶砍开了两道口子,酒一下子溢了出来。小菲还在不停地砍,似乎要把所有的力量用尽才肯罢手。

“不要!”杨星撕心裂肺地大叫,他这时不知哪里来的力量,居然踉踉跄跄地站立起来,一下子就到了酒桶边上。他回身用力推向小菲,小菲猝不及防,一下子被他推倒在地。

杨星顾不上小菲,飞快地将嘴对准桶里泄出来的酒,贪婪地大口吞咽。

小菲漠然地看着眼前的杨星,心里已渐渐被一些绝望充满。她再次站起来,冲到桶边,手中的刀又胡乱地砍在酒桶之上。

更多的酒泄了出来,杨星慌张地用手去堵,但哪里能堵得住。他恼怒地回身,再次重重地推倒小菲。小菲跌倒在地上时,觉出腿火辣辣地疼,而杨星,此刻已经一步步向她走来,睁着赤红的眼睛。

“你不要再砍了!”他嘶声大叫,“你再砍我就杀了你!”

杨星疯了,小菲想,这难道就是杜传雄想要见到的结果?

杨星又回到酒桶那边了,酒泄出的劲道已经弱了许多,他再次凑上嘴巴,泄出来的酒便流到了他的头上和脸上。他的表情已经极其怪异了,眼珠上翻,嘴巴微张,脸部肌肉急速地抽动。蓦然间,他翻身倒地,竟是再也不能动弹。

停了一会儿,小菲忍着痛爬过去,听到地上的杨星发出了轻微的酣声。

他居然在酒力的作用下,睡着了。

小菲想,睡着了真好,他就可以不再饥饿,不再去喝那葡萄酒了。她怜惜的倚着木桶坐下,把杨星的头搁在自己的腿上。

到了这时,她知道自己不该责怪杨星,这都是那个该死的杜传雄的诡计,他要从精神上彻底让杨星崩溃。她现在洞悉了这个阴谋,但除了打破酒桶,便再没有其它办法阻止。那葡萄酒是毒药,它毒不死人,却可以毒死人心。杨星用酒来止饿,分明是饮鸠止渴。

杨星的身子越来越冷,小菲的心却比他的身子还要冷。

沙博的身子又挡在了唐婉的身前,唐婉惊恐地蜷缩着身子,她的神情很矛盾,像是想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事,又不敢去知道。

门边的秦歌怒视着杜传雄,忽然间笑了笑。

杜传雄做出副惊讶的表情道:“我实在想不出来你这时候为什么要笑。”

“当然因为你。”

“你想指责我言而无信是个小人?”杜传雄微微一笑,“如果我说你们上午来的时候,我忘了今天是什么日子,你一定不会相信。”

“今天。”秦歌怔一下,“莫非今天是什么好日子?”

“今天是不是好日子不知道,但我现在想起来了,每年的今天,是我们沉睡山庄祭酒神的日子。”

“祭酒神?”秦歌显然又是一怔。

“沉睡山庄生产葡萄酒,沉睡谷的居民这些年,也都靠种植葡萄为生,所以说沉睡山庄的葡萄酒,和全镇人的生活息息相关。按照当地的习俗,每年秋收的时候,镇上都要举行隆重的祭农神活动。现在沉睡山庄入乡随俗,便选定在每年的这个时候来祭酒神。”

“但祭酒神好像跟我们没有关系。”秦歌皱眉道。

“本来是没有关系,但现在不同了。”杜传雄目光一凛,“每年的祭酒神都由镇上的梯玛主持,而现在,梯玛田央宗已经被你们的朋友杀死了,所以,镇上的人要用你们那朋友的血来祭酒神和死去的梯玛。”

秦歌悚然一惊,目光越过杜传雄,越过他身后黑压压的人群,落在被高高缚起的谭东身上。谭东耷拉着脑袋,一动不动,但身上却已是衣衫狼籍,血迹斑斑。秦歌一下子愤怒起来:“你们没有权力决定一个人的生死。”

“所以,我跟镇上的人商量,决定给你们一个机会。”

“什么机会?”秦歌问。

杜传雄沉默了一下,目光如炬般盯着秦歌,一字一顿地道:“上天梯!”

人群在杜传雄后面飞快地向两边分开,中间露出一条通道来。通道直通到高高竖起的木桩之下。杜传雄做了一个“请”的手势,面上又带上了些笑容:“不管怎么说,既然你们身在沉睡山庄,又恰逢其会,所以,祭酒神这等大事,我们是不会怠慢了客人的。”

秦歌转身看了看瘦子,再回头与沙博对视一眼。事情到了这时候,他们其实已经没有了选择。当沙博扶着唐婉站起来的时候,秦歌终于当先走了出去。

沙博搀扶着唐婉,尽力用身子挡住她的视线。唐婉在经过人群结成的通道时,整个身子都已经软软地落在了沙博的手臂上。沙博心中不忍,但是到了这个时候,他又能有什么办法?

“谭——东!”蓦然间,唐婉发出一声嘶叫,她已经看见了被高高缚在横木上的谭东。不知道何处生出的力量,她竟然一下子挣脱了沙博的搀扶,飞快地向木桩下奔去。前面的秦歌瘦子想阻止她,但都被她此刻生出的大力摆脱。

秦歌等三人只能加快速度赶过去。

前面的唐婉被两个身穿奇异服饰的人拦下,无论她左冲右突,都不能突破两人的防线。

那两人头戴扇型的法冠,上绣五位祥光笼罩的天尊,左右耳畔飘下的黄色飘带上,分别绣出“日”“月”两个字。身上的衣服是宽身的大袖红袍,领襟左绣金黄色“千千雄兵”,右绣“万万猛将”。肩背左右分别绣金色“日”字与银色“月”字,前胸后背皆绣金黄色八卦图。下身穿八幅罗裙,那是由八块宽一尺长三尺的青、蓝、红、白并不相连的布块做成的裙子。

这两个怪异服饰的人,无论唐婉从哪个方向冲去,总有一人挡在她的身前,另一个便一手摇铜铃,一手握司刀,来回跳跃,嘴里还在唱着:

我阳眼一双封了,阴眼一双开了,

我寅时听神,卯时嘞咿,听鬼啊!

我阳口封了啊,阴口开了啊,

寅时说神,卯时嘞咿,说鬼啊!

秦歌等人赶过来,沙博使劲拉住唐婉。唐婉还在嘶声冲着高处的谭东叫他的名字,那神情,显示已失去心智,陷入疯狂的状态了。

横木上的谭东呻吟了几声,微微睁开了眼,力量竟也神奇地回到了他的体内。他也开始冲着唐婉大声叫她的名字,声音凄楚且绝望。

这时杜传雄也来到了他们的边上,秦歌回身怒视他:“你到底想怎么样。”

“不是我想怎么样,是镇上的人不肯放过你们的朋友,而且,他确实杀了人,三个人,其中一个还是镇上的梯玛。欠债还钱杀人偿命是天经地义的事,这道理放之四海行之天下,你们不会不知道吧。”杜传雄说。

秦歌一时语塞,但他还是要说:“只有法律能决定一个人的生死,镇上的人,或者你,都没有这个权力。”

“这件事本来就跟我没有关系,我为什么要想他死呢?”杜传雄淡淡一笑。

“那你就不要纵容他们做这种违法的事。”

“违法的事?”杜传雄眉峰皱起,这瞬间他的神情微有些激奋,“法律到底是什么呢,它保护的又是谁的利益?这世界上每天不知有多少罪恶的事情发生,真正能受到法律制裁的不及十之一二,这除了法律本身的脆弱和不完善,更重要的原因,法律本身就是对人性的一种贱踏。只有对人性的贱踏才是真正的罪恶,天地间大道运行,自有因果报应,法律不过是一些人用以施恶的裹脚布,蒙昧的人们永远被蒙昧,就像你,自以为受过教育,可以用法律这个武器来指责别人,却忽略了天道运行最寻常的善恶因果!”

杜传雄蓦然转身,冲着寂静的人群举起双手,大声道:“如果有人来破坏你们辛苦建造的家园,你们会怎么样对待他?”

人群激奋起来,喧哗声如潮水般涌过来。那些朴实的面孔,声嘶力竭地嘶吼,仇恨让它们渐渐扭曲变形。

秦歌等人都变了颜色,这种群情激奋的场面,绝不是单靠他们几个人所能应付的。秦歌上前一步,冲着杜传雄道:“即使这世上有些罪恶受不到法律的制裁,但是,起码法律作为一个尺度,制约着一些恶行的发生。任何事物都有一个逐渐完善的过程,作为旁观者,你可以忽视这个过程,但却不能否定这个过程。”

“那在这个过程中被伤害的人呢?”杜传雄逼视着秦歌,“他们也必须忽视这个过程吗,他们要用自己一生的幸福更甚于生命来维护这个过程吗?”

秦歌怔怔地说不出话来,不管一种秩序如何努力,但都不能同时保证所有人的利益,人在其中受到伤害,不是用一些理论就能抚平的,伤痕永远存在。这道理就像人制造了飞机,每年飞机失事给多少家庭造成了悲痛,但你却不能说这是飞机本身的错。

那边的杜传雄此时显然不想再跟秦歌争辩下去,他皱着眉道:“如果你们能配合今天的祭酒神仪式,或许你们还有一点机会,你选择吧。”

秦歌回身与秦歌瘦子对视,终于缓缓点头。

竖立的木桩后面摆上了几把椅子,杜传雄让秦歌等人享受到了其它人没有的待遇。唐婉仍然激动,但沙博死死把她按住,不住在她耳边轻声抚慰。

场中的仪式已经开始,那两个头戴法冠,身穿大袖红袍与八幅罗裙的人,围着两根木桩不停地舞动。他们手中的铜铃系在一根一尺左右的木棍上,司刀上串着十几个铁圈,柄上饰有五色片,铜铃与司刀在他们手中哗哗作响。他们舞蹈的姿势只是不停地左右跳跃,两手举着法器在空中乱舞,口中不住地念着咒语。

杜传雄道:“你们的朋友杀了镇上的梯玛,这两个人都是梯玛的徒弟,镇上的人叫他们传法弟子。”

这时场中又出现了两个人,杜传雄在边上说那是帮师,协助梯玛完成仪式的人。帮师各手执一杆大红旗子,在传法弟子头上忽拉忽拦地舞。

人群起初轻声跟着哼唱,渐渐那声音激昂起来,因为方言极重,秦歌等人也听不出来他们哼唱的是什么。就在这时,又有人捧着两个长形红木匣子上来,两个传法弟子便对着匣子舞蹈一番,最后才将匣子打开。

匣子里是刀,足足有二十余把。

传法弟子用舞蹈的姿势,把刀取在手中,又旋转舞蹈一番后,居然将刀柄插到了竖立着的木桩之上。秦歌等人这时才注意到那木桩上面,有一些整齐的凹槽,与刀柄刚好吻合。大家起初并没有在意,只当这只是仪式的一种。待到那两名传法弟子将二十余柄刀尽数插进木桩之中,喧哗的人声蓦然而止,传法弟子与帮师也垂手站在一边,杜传雄却站了起来,站到秦歌等人的面前。

“我刚才说了,如果你想救你们的朋友,还有一个机会。”

秦歌精神一振:“我们要怎么做?”

“上天梯!”杜传雄重重地道。

天梯就是插入木桩的刀,上天梯的意思就是要人赤足踩着刀锋爬到木桩上去,如果能将缚住谭东的绳子解开,那么,镇上的人便会放过谭东的性命。而且,上天梯本身已经是对亡者的祭典了。

那些插在木桩上的刀,刀锋向上,阳光下泛着寒光。

秦歌与沙博瘦子面面相觑,一时怔怔地说不出话来。缚在横木上的谭东虚弱地发出些呻吟,他无力的目光投到这边,嘴唇蠕动着,似乎有话要说,但因为伤势过重,他只能发出一些含混不清的音节。但是,从他那绝望的目光中,秦歌等人还是看出来他的心意。他是让大家不要管他,他凝望唐婉的目光里,满是歉疚。

唐婉怔怔地与横木上的谭东对视,激动竟已不知觉中平复。这种平静让大家都觉察出了些不安。

沙博蓦然长身而立,他重重地道:“天梯,我来上!”

说话时他的神情已有了些悲壮的意味。

秦歌比他更快,站起来便拦到了他的身前:“我来!”

杜传雄皱着眉盯着他们俩,好像很不解的样子:“你们跟他本没有什么关系,为什么要因为他做这种极危险的事呢?”

“我们一起来的,便要一起回去!”秦歌道。

“但是很可惜,你们俩谁都不能上天梯,按照规矩,上天梯的人必须是被救赎者的至亲。据我所知,你们都不是。”

“我一定可以!”唐婉神色凛然地出现在了秦歌与沙博的身前,“我是他的妻子,我们刚在这小镇上举行婚礼。我是他至亲的人,所以,这天梯,我来上。”

“唐婉!”沙博上来拉住她,但却被她轻轻挣脱了,她面向着横木之上的谭东,居然微微笑了笑,那笑容,无比凄楚。

横木上的谭东错愕地盯着下面的几个人,蓦然间,他发出撕心裂肺的一声呼叫:不——要——!”

唐婉已经一步步向着木桩下走去,她淡蓝色的睡衣上已经沾满污渍,一双粉色的拖鞋在行走中落在了她的身后,她的足纤秀且白皙,阳光下还有些淡淡的晶莹。现在,这双脚就要踏上那闪着寒光的刀锋之上了。

——上天梯!

①本章节有关民俗的描写参见《中国灵魂信仰》,马昌仪著,上海文艺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