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震之死,拉开了东汉清流运动的序幕。作为读书人与士大夫的杰出代表的杨震,其一生的行为,起到了标杆的作用,影响了后来的知识分子。外戚借助皇帝年少和太后、皇后之威权而把持朝政;皇帝借助宦官消灭外戚,夺回实权。出现了外戚和宦官交替掌权的局面。无论哪一派上台,都是培植个人势力,打击排除异己,然后专擅朝政飞扬跋扈,政治昏暗不堪。
先看外戚势力的庞大,东汉外戚有马氏、邓氏、阎氏、梁氏、窦氏、何氏等。窦氏”一公、两侯、三公主、四二千石,相与并时。自祖及孙,官府邸第相望京邑,奴婢以千数“;邓氏”凡侯者二十九人,公二人,大将军以下十三人,中二千石十四人,列校二十二人,州牧、郡守四十八人,其余侍中、将、大夫、郎、谒者不可胜数“;梁氏”前后七封侯,三皇后,六贵人,二大将军,夫人、女食邑称君者七人,尚公主者三人,其余卿、将、尹、校五十七人“;从上举例子不难看出,一旦外戚专权,多年间朝廷官爵禄位则为外戚家族把控。小至官吏任免,大至皇帝的生死存亡也操纵在担任辅政大将军的外戚手里。
再说宦官,皇帝出于自身安危,必须寻找可以依靠的力量。而生于深宫之中,养于妇人之手的小皇帝,所能依靠的且最为亲近的,就是身边的宦官。宦官一般低贱寒微,文化不高,身受宫刑,为人所不齿。一旦宦官帮助皇帝夺回权力,就会借助皇权疯狂的聚敛财富,卖官鬻爵,培植死党,为所欲为。尽管有个别宦官并非是道德败坏的人,偶尔也会主张正义,但是宦官政治的权力来源,就决定其一定是黑暗的。
东汉时代,士大夫秉承儒家教义,与外戚和宦官斗争,掀起长达数十年的清流运动,进而在汉桓帝、汉灵帝时代,引发了两次由宦官挟持皇权,清算清流士大夫的党锢之祸。由杨震我们不难看出,清流士大夫有这样一些特点:
第一,节俭廉洁。东汉时代的多数士大夫,笃信儒家经典,克己复礼,个人操守首先体现在生活节俭和为官廉洁上。如杨震的儿子杨秉,自从担任刺史、二千石官吏开始,计算任职的日子受俸,多出来的分文不取,以廉洁著称。后因宦官陷害免官之后,家中贫困,不得不”并日而食“。这在东汉时代,并非个案。我们在史料中,可以看到不少汉代官吏”计日受俸“、”十日一炊“、”常食干饭茹菜“的例子。有的官员为了显示为官清廉,到任之后,妻、子前来投奔,却”闭门不纳“。故而清流之清,首先体现在节俭和廉洁上。
第二,直言切谏。东汉时代的清流士大夫,多直言敢谏。这种直言敢谏,体现在对于皇帝及政治的批评往往无所顾忌。杨震批评汉安帝时代的政治是”白黑溷淆,清浊同源“;再如,汉顺帝时宁阳县主簿某(史书失载其姓名)为他任职的宁阳县令上疏诉冤,六七年过去了没有回音。主簿乃上书指责皇帝:我是陛下臣子,陛下是我的君父。臣奏章百上,皇帝不管,难道非要逼着我”北诣单于以告怨乎“?(向北到匈奴单于那里去诉苦吗?)汉桓帝时清流领袖太尉陈蕃拒绝签署捕捉党人的命令,并批评汉桓帝”杜塞天下之口,聋盲一世之人,与秦焚书坑儒何以为异“?这样大胆激切的言辞,在皇权独大的专制时代并不多见。
第三,蹈死不顾。清流的特征还有一个,就是不怕死。清流士大夫出于道德理想主义,讲求语言、行为中自然地表达出个性的道德美感和英雄主义。如张良的后人、大司空张皓之子张纲,少明经学。虽为公子,却能厉布衣之节。汉顺帝委纵宦官,张纲慨然叹曰:”秽恶满朝,不能奋身出命扫国家之难,虽生吾不愿也。“顺帝汉安元年(142年),选派八使徇行风俗,其中张纲最年少,官职最微。其他人受命之后,都离开。唯独张纲把车轮埋在洛阳都亭,说:”豺狼当路,安问狐狸!“立即出面弹劾外戚--有跋扈将军之称的梁冀一家,史称”书御,京师震竦“。清流领袖有时明明知道皇帝不会接受意见,却还是顶真的把话都说出来。陈蕃在奏议末尾就说”陛下虽厌毒臣言,凡人主有自勉强,敢以死陈“。而汉桓帝果然”览奏愈怒“。
在汉代,清流运动不是某个人的个体行为,而是一种带有集体英雄主义的群体行为。往往越是被外戚与宦官打压、迫害的士大夫,在民间反而更有声望。而清流士大夫们也勇于承担责任,毫不畏惧。在党锢之祸当中逃遁的张俭,一路仓皇流亡,看到大户人家的门庭就上前投靠,所谓”望门投止“。而这些地方士绅之家,莫不尊崇张俭名行,”破家相容“,没有一家举报张俭。
五士大夫最终抛弃皇帝
杨震之死,既开启清流士大夫与宦官集团矛盾的阀门,也是朝廷与士大夫关系撕裂的标志。杨震的枉死,成为士大夫用以标榜士节的标志性事件,血的仇恨已然铸下,就无法淡忘。
汉顺帝初年,宦官中常侍张防利用权势,每请托关系,受取贿赂。司隶校尉虞诩屡次追查张防的案件,多次奏闻之后,仍不见处理。虞诩不胜愤怒,自己到廷尉府投案,并上奏说:过去汉安皇帝任用宦官樊丰等,几乎惹得国家灭亡。现在皇帝您任用张防,张防玩弄威柄,国家之祸又要重来了。我不愿意与张防同朝,现在自首,不要让我重蹈”杨震之迹“,被宦官害死。
此后,顺帝时代京都洛阳多次地震,在相信天人感应的汉代,人们迷信地震是上天对人世现实政治败坏的警示。太尉王龚就认为是宦官张防等专弄国权,意图上奏诛杀张防。而王龚的宗亲,就以杨震行事劝王龚,杨震因与宦官对抗,枉死路边,不能重蹈覆辙。王龚没有杨震那样的勇气,只得罢手。
其实,不但在世人心中,即便是皇帝心里,杨震也是一道坎。杨震曾孙杨奇,汉灵帝时为侍中。汉灵帝一次与杨奇闲谈,问道:”朕何如桓帝?“言下之意,汉灵帝看不上汉桓帝。杨奇回答说:”陛下之于桓帝,亦犹虞舜比德唐尧。“意思假若汉桓帝是尧,皇帝您就是舜。暗地里是说,汉灵帝您比汉桓帝还不如。汉灵帝听了之后,不悦道:”卿强项,真杨震子孙,死后必复致大鸟矣。“用杨震的典故讽刺杨奇,说杨奇如果死了之后,还是会招来大鸟哭坟。灵帝这番话,同时也是一种威胁的暗示:话不要说得太直,别忘了你祖宗就是因为直言死于非命的。
无论是虞诩以杨震为楷模,要求与宦官彻底了断;王龚以杨震为戒,明哲保身;还是后代皇帝对于杨震的耿耿于怀,都说明杨震之死已经成了汉代政治上的标志性事件,成了士大夫与皇权之间的死结。士大夫要求皇帝彻底清算宦官集团,而皇帝作为统治者,从其自身权力利益出发,不可能也从没有真心想过要彻底抛弃宦官集团。这势必使得统治集团分裂,皇权和士大夫之间的裂痕越来越大。汉桓帝、汉灵帝时代的两次党锢之祸,实际就是宦官集团和知识分子士大夫集团冲突的总摊牌。顾炎武说”党锢之流,独行之辈:依仁蹈义,舍命不渝。风雨如晦,鸡鸣不已“。清流用生命做了最后的抗争。然后,清流运动最终以士大夫受到全面的镇压为结束。
党锢之祸之后,东汉的意识形态也在暗中改换。皇帝由传统的儒家经学,改而培养”鸿都门学“,培养书、画、文学的人才,用新的兴趣转移知识分子的注意力,希望从而彻底抛弃儒家的旧教条,避免政治行为总是受到体制内的士大夫的指责和抵制。但是这一举措并没有收到良好的效果。随着黄巾起义的爆发,朝廷不得不大赦党人,再次利用儒家的士大夫镇压黄巾起义。然而,此时的儒家士大夫因党锢之祸中皇帝与宦官的大开杀戒,早已离心离德:或是自觉地与政治保持距离,表现出民间士人与皇权的分裂,如郑玄、何休等人;或是走出纲常,不再与皇权合作,放弃对汉朝的忠心,如张焕与袁绍;也有从清流中走来的人物,始终无法割舍心中的道德理想,如傅燮、皇甫嵩等,甚至于曹操--抵死都不愿走出”篡汉“那最后一步。
总之,经历了黄巾起义,群雄纷争,公元220年东汉灭亡。东汉灭亡之后是三国分裂的到来……然而东汉的灭亡,似乎在公元124年,杨震之死,已然注定。
作者简介:武黎嵩,历史学博士,南京大学历史学系讲师。参与编著《圣贤讲和》《家谱中的名人身影:家谱丛考》等。主持南京大学校友口述历史计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