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管理审计师的浮生六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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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浮生六记(6)

对此我还有一点感悟。古人讲快意恩仇,其实报仇时获得的心理满足持续的时间相当短暂。你对某人恨之入骨,恨不能寝其皮,食其肉。待到大仇得报,其人将死,自己心中能有多少快意真是值得怀疑。很多小说里面都说某某人终于报仇雪恨,仰天大笑之后却都抹了脖子,寻了短见。我理解这乃是因为心理上的平衡被打破了。大仇未报之时,自己和仇家处于心理上的角力,平衡的力量可以使自己顽强地活下去。一旦仇人死去,力量平衡即被打破,好比自己挥拳击去,却一拳落空,此时的迷茫惆怅,问心可知。综上所述,快意的应该是报恩,不是复仇。金毛狮王面对混元霹雳手,明明可以得报灭门大仇,关键时刻却灵明不泯,终于有所顿悟,修成正果,想来也是这个道理。

我辞职时的心情亦复如此,以前一桩桩曾令自己难堪、屈辱、愤懑、怨恨的往事都如一片片枯叶,飘进一条清澈见底的小溪,回转而逝。很多当时曾经念念于心、打算辞职时一吐而快的怨恨,全都化成淡然一笑。这种心理上所获得的满足感真是笔墨难书。我平日不读经、不礼佛,但此时心情平和,有所感悟,此种心灵上的平安喜乐实在是我在这里的一大收获。

感悟之二是这样的,我觉得若想进步,是需要压力的。我在D记的时候,精心钻研复印机的第347种用法,却始终没能达到至高的境界,想来是缺乏压力的缘故。如果当时大中华区的主管合伙人宣布马某人如能研究出复印机的第347种用法,此人立即将被擢升为北京分所的主管合伙人;如未能成功,则立即开革,扭送当地公安机关,乱枪打死。我想我一定对复印机的用法有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创见。

此外还有两点小一点的感受:

第一,若想有所成就,一定需要有独立的精神——独立思考、独立工作。我在这里无依无靠,没有任何人照顾呵护,可怜得简直像一棵苦菜花。遇到任何专业问题,都要靠自己冥思苦想。这样的环境,让我不得不自己考虑如何照顾自己,好好地活下去。我曾有数次很痛苦的破茧过程,觉得自己筋疲力尽,到达极限。所幸心里总是提醒自己要争气,这样的积极后果就是我坚持到了胜利,不管是彩蝶还是菜蛾,都能摇摇晃晃靠自己的力量振翅高飞。

第二,跟领导一定要跟对,不然一定抱憾终生。领导可以是女士,可以性格坚韧,但一定要有人情味。我个人总结出来的不能跟的领导,可能同时符合以下几个条件:1.女的;2.“四大”呆过,经理级以上;3.新加坡人(这一点参考吧,也不绝对,新加坡也有好人);4.从没想过罩着你;5.没有责任感;6.没有人情味。遇到这样的领导,就算是微软给你开出的天价offer也不能干,不然去了也只是个过客。

平津战役打完了,那些在战斗过程中遇到的不快和磨难,还是让它随着硝烟一起飘远吧。我军进行了伟大的三大战役,其意也不在把国军官兵一个个都打死——缴获了武器,占领了阵地,壮大了实力,都是为了夺取全国胜利嘛。从这个角度来看,我的第一战役获得了值得祝贺的胜利。

二 辽沈战役

“1948年9月12日至11月2日,中国人民解放军东北野战军在辽宁西部和沈阳、长春地区对国民党军进行的战略性决战,是中国人民解放战争中具有决定意义的三大战役之一。”

(一)东北春季攻势

此刻我刚刚从酣睡中醒来。连着半个月的旅行让我有点疲惫。尽管还有很多事要做,但我还是选择了休息。此时阳光正好,我的屋子里温暖明亮,周围非常安静,尽管这也美好,但是此时此刻我有点怀念楼上的琴声。

我的楼上有位邻居,学钢琴已经两年了吧,刚搬来的时候他/她的琴艺还很差,叮叮咚咚地弹不成个调子。不过这位高邻倒是不讨厌,平时我不知道,周末一般只在早上10点和下午3点弹一会儿。这两年以来,假如我不出差,周六又在家里睡懒觉,一般都在将醒未醒的时候听到悠扬的琴声,这样的体会可以带给人真实的幸福感。

我给张总打了个电话。(此人近来命运很悲惨,周末还要加班到凌晨三点,简直惨绝人寰。)我打电话的时候他还在紧张地进行个人所得税申报的准备工作,听到我还能午睡,声音里充满了嫉妒,熊熊烈火简直可以透过电话线烧过来。

我离开“四大”业已经年,回过头来再看以前的艰难岁月,已经没有了当时那样清晰的苦痛感。(我可以像齐天大圣一样灵魂出窍,回过头来很冷静地看自己。)我写到那些令人不快的人和事,可以戏谑玩笑,不再介怀了。这样的好处是,我的回忆至少可以保证公道客观,不掺杂自己的好恶。由此可以推论,其实自己来写自传,倒可认为是信史,若由他人来写,好人不免加以溢美,坏人难保不施以恶评。我写这段的目的,是想说,张总此时内心悲愤,恨不能把K记炸掉,但几年之后或是十几年之后,他也可作如是观。人生苦多乐少,既然如露亦如电,又何必苦苦纠缠?

我在K记的时间其实并不长,严格意义上说,可以令我刻骨铭心的项目有两个。一个发生在长春,将在本文中有所记述;另一个发生在山东,将在淮海战役中有所交代。虽然已经过去好多年了,但是那些经历过的,还是如此清晰。

我那个时候刚到公司报到,这是我的第一个项目,我们领导气魄很大,简单测试了我一下,就决定把我派往东北战场了。该客户在美国上市,来自美国本土,按照美国证监部门的要求,其中国子公司亦需要遵循萨氏法案。他们在中国的公司没有专门的审计团队,所以把这个项目外包给我们部门来做。

这个公司的管理层乃是我见过的最为心宽体胖的一群人(后来见到他们本人,简直如南天门的四大天王一般壮伟)。在此之前,他们在美国的审计师与我们从未谋面,回起电子邮件来全都懒洋洋的,要考虑双倍的时差。所有的工作指示都来自于万里之遥的美国,当地管理层对法案要求瞠目不知,还须我们培训。我们部门当时在给一个超大国企做同样的项目,所有的同事全被老板派了出去,在这种情势之下,大姐带着我奔赴长春,开始我们的第一攻势。

以前从没去过东北,想象中一定是个极寒极苦之地。后来到了长春,发觉此地冬天温和,夏天清爽,简直是福地洞天一样的城市。此外,我一向对东北人抱有好感,在此地勾留多时,结交到很多好玩的朋友。

该公司负责这个项目的是位姓金的朝鲜族姐姐,刚见面时我才不信她比我大,让我叫她“姐姐”的时候我还很悲愤。这位女生短发大眼,走起路来脚下像是安了弹簧,一蹦一蹦的。她平日里好像没什么烦心事,整天笑眯眯的,露出很白的牙齿。后来听到她老说“我儿子这个我儿子那个”的,才知道人家都已经是孩子他妈了,不由得感叹驻颜有术,可以回力于天。

我们在长春逗留了将近一个月,金姐对我们照顾有加,尤其对我,常常一口一个“弟弟”地叫,搞得我心里暖烘烘的。后来我们转战该公司的另一个分公司,我特意带回了当地特产的瓜子作为礼物送给她。她看了一眼之后就开始狂笑,边笑边指着我叫我坏蛋——我理解这可能不是出于愤怒的指责。后来经她解释我才恍然大悟,原来我买的瓜子有个很响亮的品牌,叫作金傻子。我看了这个之后觉得冥冥中真有天意,连在千里之外的小小瓜子,都可以作出如此准确的预言。我把这个想法说了出来,差点被该大姐一掌拍死,那一掌雄浑有力,像是练过一些密宗大手印,不太像一个小巧的女生拍出来的。很久以后,金姐给我写信,还提到这一段,她说,直到现在,她还能想起我坏笑的样子。

当时任务紧迫,我们内无救兵,外无强援。美国人发过来的审计程序和此地的实际情况千差万别。人家在谈系统的衔接、数据的映射,这里还在谈财务和业务的人工对账。对于这样不合时宜的审计程序,我和大姐不敢擅作主张进行修改,只好分别给公司和客户写了很多信,但是没有任何答复,我和大姐商量良久,只好壮着胆子把审计程序依照现实情况作了相应的修改——对于这样的改动,美国人没说什么,但后来公司却要找我们算账。我想古代打仗还要讲究一个从权,还要讲“将在外君令有所不受”。如若在外面做了一点主,回来就要被清算,不知道以后还有谁敢上战场。

后来看《亮剑》,里面李云龙的战友说:“靠指示打仗?你哪盘菜也吃不上!”当时我就想,要是我的领导也这样想那就好了。写到这里我不觉又想,如果换作从前的我来写以上这段文字,一定口诛笔伐,慷慨陈词一番。但这两年风波经得多了,坎坷经得多了,反倒懂了一点养气的道理。俱往矣,就不翻旧账了,更何况是令人不快的旧账,就让它随着一年一年的岁月越飘越远吧。

(二)东北夏季攻势

我现在还能很清楚地回忆起当时的情景。彼时正是4月间,长春正是微风习习、吹面不寒的天气。我和大姐结束了一天的工作,坐在客户派来的一辆面包车上返回酒店。这是我们一天里难得的惬意时光,因为简单的晚饭之后,我们还要继续苦战直至深夜。那个酒店有个好听的名字叫作花园酒店,其实周围没有花园,只有几棵树和一片小小的草坪。酒店后面是一个宽大的院落,里面还有两个篮球架,偶尔可以看到几个大男孩在上篮。此时大姐通常都在给小马(她的宝贝女儿)打电话,而我则喜欢和司机闲聊。

客户派来的司机姓李,比我大不了两岁,可我喜欢很亲热地称其为老李。老李身材魁梧,表情总是酷酷的。开始的时候对我很冷淡,表现出来的样子很骄傲。后来相处多了,彼此间越来越熟悉,加上我本人也比较随和,老李就越来越喜欢和我聊天了。

后来从金姐那里还听到过一个老李的典故,狂笑之余,我倒是对老李的本色多了几分敬意。据说前两年该公司还有一个老外,老李负责每天接送他。某日风雪交加的,两人不知在路上发生了什么口角,老李很酷地把那个老外落在了外面,自己开车回公司了。得罪洋人,自大清以降,就没什么好结果,老李当然不能例外,悲惨地被发落到了车间去开叉车。(也不知道开惯了汽车之人,如何把叉车开得圆转如意?)后来那个老外回了国,老李才得以解脱,回归本位。我曾经满怀好奇地就此事专门求证于老李。他没怎么解释,只是嘟囔了一句:“那咋地?咋整也不能欺负人。”虽然我最终也没能知道事情的真相,却觉得老李虽然高大粗壮,满面风霜,却有一颗难得的赤子之心。

后来有一天晚上,他送我回酒店,临别的时候很神秘地问我:“你看今天早上的报纸了吗?”我当时忙得七荤八素的,当然没看。老李就向我介绍,在我所住的酒店,有一男子昨晚在房间里上吊自杀了,据说死状甚惨。我没见过吊死的人,但是想来一定是口吐长舌,面容狰狞。老李还进一步启发我说:“这样的酒店你还敢住?好像就是你楼下的那个房间。”诡异的表情好像他能预示到晚上的故事情节。我本来胆子就小,听了不由得满心恐惧,发愁间忽然灵机一动,邀请老李和我上去看球。老李慨然答应,我们买了酒肉,于是便有了一次很难忘的闲聊。(直到现在我也不知道那条新闻是不是真的。)

至于那场球赛最终哪方获胜,我早已淡忘了,不过聊天的情景,却历久弥新。老李悠然地靠在床边,举着一瓶啤酒,露出难得的笑容。他说他的爱好之一,就是收集各种各样的啤酒瓶子,其时已收藏数百计。我当时便奉劝他不如弃职远去,专门去收酒瓶子,这样既能创收,又可娱情,实在是事业和职业的完美结合。老李听了很高兴,夸奖我的提议实乃民国以来最馊的点子。

后来我第三次来长春的时候,专门在托运的行李中放了一瓶据他说没喝过的啤酒。对这样的千里之外的情义,老李很是感动,当晚在“李连贵熏肉大饼”请我吃饭。(这是我来了长春之后便心心念念的一个地方,后来吃过,也觉得平平无奇,由此想到小的时候每次闻到烤红薯的味道,口水马上就条件反射地流出来,后来有点零花钱了偷偷买来吃,却失望得要命。)

这家公司用的财务软件有个奇怪的名字,叫作“四班”,英文名字是four shift。我不知道这个名字的渊源,从英文的字面分析,大概是说用了这个软件,工人们可以从“两班倒,三班倒”一跃而为“四班倒”——这个歹毒的想法简直想把工人活活累死。

财务部的大姐小妹和我相处得都很愉快。每天只要我在,四处都是欢声笑语。她们的财务经理是个大姐,很早就考下了注册会计师,专业很好,每天休息的时候都表情严肃地玩扫雷游戏,风雨不改。(这份专注很像家母,她现在赋闲在家,每天打太极之余,就是玩一个叫作连连看的幼稚游戏,并且乐此不疲。常常在和我打电话的时候还开小差地玩一把,我听到电话里叮叮咚咚的声音,很愤怒地提出质疑,这个时候我妈往往很不好意思,像个犯了错误的小学生。)该大姐虽然每日沉迷于这样无聊的游戏,但还是可以不学而有术,对我提出的问题都能对答如流,这点一度也令我非常敬佩。大姐英文一般,对我的口音产生了仰慕,曾经很佩服地说:“我就喜欢听小马说‘policy’这个词。”后来我们分别,我还曾建议帮她录一盘磁带,在磁带里面,小马像祥林嫂一样不停地念叨“policy”。

还有个小妹妹,面容清秀,是个典型的北方美女。我刚去的时候总是一副羞答答的样子,笑不露齿,不太说话。后来交往多了,发现此女简直堪称勇悍。虽然不是亲眼所见,但是整个部门谈到她的事迹全都如数家珍,白酒一瓶基本上没什么问题,如果任务紧,还可以继续出报表;去海南旅游的时候一个人到深水区潜水,50米还是100米忘记了,但是再往下都该能看到定海神针了;还曾经体会过蹦极的乐趣,500米的高度说跳就跳。

听了这些故事我总能联想到《异形》里的那个孤胆女英雄,觉得这可真的不是一般人。后来我仔细观察,该小妹身材纤瘦,巧笑嫣然,平时穿得像个中学生,桌子上也花花绿绿地摆一大堆装饰品,每天都和很多人网聊,聊的内容我偷看过,都是很八卦的小道消息。以上种种,都令我难以相信——她和那个身上挂满了弹药同怪兽英勇奋战的女人属于一个类型。

(三)打扫战场时的一点体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