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饶有兴趣的看完了这一版，这倒不是说小马没心没肺，专门喜欢幸灾乐祸，不过那些悼词和挽联用词考究，古色古香的，都是很雅的文言。我当时想，这个古代的蛮夷之地，倒比我们上邦大国，更懂得保护自己的传统文化。后来在书店里，也看到所有的中文书都是竖排版，繁体字。我想现在我们这个年纪的年轻人不知道还有几人可以看这样的书。钱锺书在《围城》里说，中国人把书竖排版而洋人把书横排版是有道理的，因为中国人生性谦冲淡泊，看到圣贤的话，心中叹服，不由得不一边看一边点头（竖排版方便点头）；而洋鬼子生性狂妄自大，不管看什么书都不以为然，所以一边看一边摇头（横排版方便摇头）。我想大清以来，我们学了洋鬼子的自大，也不喜欢点头了。
主办方给我安排的房间很好，是个行政套房。那个一字并肩眉的马来小弟拿了我的小费，很热心的向我介绍，我这个房间“king of sugar”也曾经住过，该人的英语发音奇怪，我没能听得太清楚，不知道住过我这个房间的人是不是上面写的“糖王”？不知道这是一个什么样的爵位，看起来好像是位食品业的领袖人物。
窗户外面就是著名的乌杰路，其时已是深夜，街上已经人意阑珊，但是满街的灯光还闪亮依然，偶尔一辆汽车开过，点缀着安静的夜晚。酒店对面是一个很大的购物广场——义安城。我在回国的飞机上看报纸，有消息说电影《色戒》里面易先生送给王佳芝的鸽子蛋钻石那几天正在义安城展出，星光璀璨，那颗钻石是卡迪亚的无价之宝。
月朗星稀的夜空之下，我在异国他乡想念着我的每一位亲人，希望他们都能做个美梦。
第二天的会议就不多说了，会间结识了另外一位主讲嘉宾——一位大我几岁的律师，是位很有气派的长兄。由于演讲嘉宾只有我们两个中国人，年纪又相仿，所以特别亲近一些。在后面的两天里，我们哥俩常常结伴出游。
晚间的时候，我和大哥去了新加坡河的酒吧街，其时夜幕已经降临，白天的燥热被干爽的河风一扫而空。酒吧街依河而建，河的两岸均有。布局情状与北京的后海相仿佛。临来之前，老王极力推荐我尝尝一种叫作“Guness”的啤酒，言语之间大有我若不喝，枉费为人之意。我听了暗想不知这酒是何等琼浆玉液，让此人如此折腰。所以来了酒吧街，就挨家打听是否有这种啤酒，很多酒吧的小妹看我如此执著，想来没见过这样的阵仗，全都不知如何应对。后来终于在一家酒吧找到了这种啤酒，我和大哥坐下，说此酒若不像老王说的那么好喝，我回国之后一定打死他。事实证明我的确该打死他，这酒看上去黑漆漆的，喝起来苦哈哈的，实在不太好喝。大哥是有独立精神之人，点了一杯tiger，看着他怡然自得地喝着亮晶晶的啤酒，我却喝着漆黑一片的啤酒，心里实在很悲愤。
那晚我们聊了很久，大哥早我几年上山，坎坷经历也多，辗转攀登也多。很多时候，轻轻一叹也有无尽的感怀。大哥在早上还是衣着光鲜、侃侃而谈的名律师，夜幕之下却也是神态慵懒的普通行者，一杯酒，一句话，也能忘掉设防，倾心以对。
下
在北京的时候，每个周日的下午，如果没什么特别紧要的事情，我总要跑到赛特俱乐部去练习合气道。这个习惯坚持了下来，倒也慢慢变成生活中的一部分。
我去新加坡之前，我们教练特地叮嘱，如果有时间，不妨到合气道心柔会——新加坡最大的合气道团体的总部一游。就算没有荣幸得聆前辈耳提面命，开开眼界总是好的。所以临行前我还特地跑到他们的网站看了看每日的课程表。那里的同道比我们懂得闻鸡起舞的道理，上午的课排得出奇的早。由于前日晚上和大哥一醉方休，喝得不知今夕何夕，等我爬起来的时候，天已大亮，早课肯定是赶不及了。但是我想好不容易有这样的机缘，就算见见场面也是好的，于是挣扎着爬起来搭车前往。
心柔会坐落于新加坡警察总部训练中心内，周围有绿树、有清池、有蝉鸣，环境十分优美。当时红日已上三杆，气温已经攀高，可是这里却微风习习，清凉一片。道场高大宽敞，500平方米的练习场地整齐地铺着榻榻米。四周的墙上有首代道主亲笔的“合气道”三个大字，字写得未必多么漂亮，但是一看就是出于武人之手——力量虬结，雄浑有力。
我去的时候早课已经散了，学员三三两两的走了出去。有两位老师模样的看我东张西望，很客气的上来问询，知道我来自中国北京的兄弟道场，态度亲热起来。这个时候我有种很强烈的认同感，我们国籍不同，语言不同，习惯不同，只是因为共同修习一门艺术，便可抛掉门户，真诚相待。当日无幸得见馆主，但是被特许进入道场观摩拍照合影，心中十分知情。整个参观过程，一直有一位面容温和的长兄陪同，他可以讲软软的中文，给我介绍心柔会的时候态度谦和，面带微笑，让我颇生好感。
告辞的时候，和那位长兄一起出来，得知我还没吃早饭，一定要请我吃当地的肉骨茶。我本来很不好意思，但是想到这是一段难得的奇遇，索性厚起脸皮，欣然应约。我们在一家小店落座，那位长兄想来每日都到此处吃饭，和店东攀谈说笑，毫不拘束。此时我们身处一条幽径的马路，路边均是绿草绿树，坐定之后，自有清风徐来。
大哥很随意的穿了一件合气道的纪念T恤和练习的道服裤子，足蹬凉鞋，看不出是一会要去上班的办公族。大哥解释说，他也算我们的财会行业，但是只是“小会计”，他这样说当然是有修养的自谦，但是作为财务人员，每日里却有这样放松的心态，每天来上早课，之后悠然饮茶。做小会计做到这样的境界，也实在令人羡慕。我们每日辛苦上山，选择的攀登方式却大为不同。我每日里匆忙起床，匆忙赶车，匆忙吃饭，却从来没想过早起一会，放缓脚步，享受一次悠闲清凉的晨光。
肉骨茶在当地有好大的名头，我一直以为是浓浓的肉汤和茶混在一起的一种饮料。但是端上来才开了眼界，原来就是排骨汤，里面有三两块排骨。此外有白米饭一小碗，小菜一碟用以佐餐。我本来想这里真是蛮夷之地，大早晨就吃排骨米饭，还要当成国粹一般，但是喝了一口汤后，就收起了轻视之心。那汤鲜美之极，排骨也入味三分，不像我们吃的水煮排骨，又涩又柴。此外大哥还为我点了一盘油条。我从小对这个东西有感情，正如郭德纲说的，天津的早点可称冠绝天下，比如油条，一定是炸成枣红色，一尺多长，咬起来又酥又脆，可以把舌头也吞下去。不像北京也炸油条，但是炸出来白惨惨、软塌塌，活像营养不良的绿营兵。这里的油条炸得也不错，但是用剪刀剪成一小段一小段的，码在小盘子里，另赠一小碟浓浓的酱油，沾起来吃倒是别有风味。
吃过早餐，大哥开车把我送到市里，这才依依作别。我在新加坡人生地疏，本来打好了算盘自己摸索游玩，没想到屡屡遇到好朋友，也是人生一大快事。
中午时分，我在高大的义安城购物中心里面的书店买书。那个书店是日本人开的，占了购物中心的半层，一半英文书一半中文书。里面的人很多，但是安静之极，几乎没有人说话。如果你想专门找某类或某本书，有专门的服务小姐一直把你带到书架前，还要附赠一个甜甜的微笑。不像国内的书店，服务员遥遥一指已算天大的恩典，那手指仿佛带着六脉神剑的内力，远远的就能感到彻骨的冷气。
我在中文区徘徊良久，打算买一本书带到返程的飞机上看，这样的想法着实让我犯了难，太薄的不够看，太厚的又嫌重。而且这里的价格大概是国内的五倍，要是到当当上去买，虽然常常缺货，但是还可以再省一半。我每个月都要买很多书，不由自主地养成了算计的坏习惯，心心念念的就是资源最大化，怎样可以多买几本书。到最后犹豫不定，只好买了一本黄仁宇的《黄河青山》。
这本书我来来回回看了不下10遍，对作者的大才如海一直倾倒不已，我在国内买到的是三联版，定价32元人民币。在这里是联经版，定价36.5新加坡元。我在心里换算了好几遍，有点心疼，最后还是买了下来。我想至少这本书值得传给我的后代，虽然贵了一点，我却不会后悔。此时我想起老王曾经和我说过，当时他刚到英国，买什么东西心里都要乘以15，购物的过程简直心如刀割，直到后来打工也挣了英镑，花起来才平衡了一点。这本联经版的《黄河青山》，繁体字竖排版，用纸考究，印刷精美，我想我们把书卖得贵一点，其实也是在保护资源，总胜过用大量的纸张去印刷文化垃圾。
当晚我又和大哥去了新加坡河，临回酒店的时候，路过河边的一个广场，有些小商贩在贩卖小玩具。大哥一边和我说话一边回头，终于停下了脚步朝小商贩走去。我想这样赫赫有名的大律师也对这样的东西感兴趣？没成想大哥竟然蹲下身来，饶有兴趣的测试起那个满地跑的小赛车，最终买了下来。看到我用异样的目光看着他，不由得害羞起来，跟我说此车乃是买给小儿子的。此时我有点感触，想到一个人身在天涯，却能无时无刻不在想着另外一个人，对于自己也罢，对方也罢，的确可以称得上是一种幸福……
第二天一早，天蒙蒙亮的时候，我悄然告别了新加坡。坐上国航的飞机，居然油然而生一种亲切感。我原先一向对国航颇有微词，这次却觉得人也好，服务也好，破飞机也很好……飞机起飞的时候，我透过遮光板向外张望，我是个软弱的多情之人，虽只三日，对这座城池倒生出一丝不舍。我之前对它颇有偏见，但是此次新加坡之行，结识了很多慷慨潇洒的好朋友，见识了很多长见识的地方，经历了很多可以记忆的奇遇，这些那些，让我不由得对这个城市也流连起来。
飞机终于起飞了，我转过头，于是窗外的这座城市离我越来越小，最后慢慢消失在彩云之间了。
三 肖老大
我对老肖的第一眼印象，很是一般。
老肖当时是一家会计师事务所的部门经理，我在管理咨询公司，按理说乃是一个盐帮、一个漕帮的关系，虽然都在江南行走，吃一口靠着运河的辛苦饭，但是客户不同，理念不同，没有什么可以交集的地方。不过那个时候我们公司也做一些注册会计师的业务，由于是全资的外商投资企业，根据中国法律规定不得从事鉴证服务，所以我们往往约请一个会计师事务所与我们协同审计。老肖当时的领导头脑灵活，知道我们新搬了办公室，特地带了老肖来拜山头。
老肖当时没怎么说话，我记忆里他好像只是挤出了一点笑容，由于不真诚，看起来难看的很，倒不如不笑，不过他在后面的时间里一直低眉顺眼的，加上黑面孔厚嘴唇，看上去倒是个忠厚之人。我当时还在想他们领导口齿伶俐、八面玲珑的，不知道怎么带出如此木讷之人，坐在那里简直是个武士俑。
后来在一起做项目，和老肖接触的机会也多了起来。老肖早我两年上山，经历也比我丰富。毕业之后先是在上市公司工作，后来辗转于几家会计师事务所。前几天他去做一个客户，对方的财务总监和他的经历恰好相反，还嘲笑他走错了顺序，去了企业还敢到事务所去，真是勇气可嘉。但是我却一直很佩服老肖这种对事业的上进和坚持。
现在很多人的职业轨迹，都是越走越向下。从表面看，可能职位高了，工资涨了，但是实际上斗志少了，激情没了。老肖经历过几个规模很大的事务所，据他说，在忙季的时候，加起班来比我当年也毫不逊色，但还是不肯到企业去安度晚年。我总在想，他可能在内心有很坚强的坚持，很高的目标，很具体的想法，希望自己可以在上山的路上走得更高更远。山路的旁边可能有舒适的大道，有清泉、有芳草，但是他所孜孜矻矻、上下求索的这条崎岖小路，可能才是通往顶峰的正途。
老肖也是绝顶聪明之人。我个人觉得聪明之人可以分为两种，一种乃是读书的聪明，书不用读也能自悟自明，好像孔子、佛陀、苏东坡。这样的聪明就叫作生理聪明吧。
我还记得在遥远的高中，我班有个同学，就是生理聪明的典范，当时我们数学练习都要做苏州大学和南京大学出的习题，我们通俗的称之为“苏州大本儿”和“南京大本儿”。里面的题目全都超级难做，我常常一边做一遍嘬牙花子，心里不断涌动着将此书撕烂的想法，想出这样题的人真该拖出去乱棍打死的想法。该大本儿还有一个奇妙之处，对我而言，就算我看了答案，我也不知道它在说什么。
继续说我们班的那个同学，他的大本儿在全班是最干净的，因为他每次做题的时候根本不用演算过程，只是嘴里叼着笔，眼睛上翻，好像中了毒一样的沉吟，片刻之后，就刷刷的在本上写出一个数字。
我想古人占卜还要有个沙盘，当时对这样的同学我真是望尘莫及的绝望，心里酸苦不堪，只能用钱锺书大师的事迹鼓励自己，但是自己没有钱师的运气，缺少慧眼的名师，最后只好流落到一个财经院校去学习成为一个审计师。
第二种聪明乃是心智的成熟，为人的老练。这么多年过去，我时常反省自己的得失，觉得自己天份不高，一点点的成绩可能也是受益于自己这一方面悟到的一点小聪明。
但是老肖是很少有的心理、生理均聪明之人。我们视如畏途的中国注册会计师，他也能如履平地，轻松通过。我对会计缺少先天的敏感，加上后天的懒惰，所以实在是糊里糊涂，惭愧之极。后来慢慢明白了一点，也是我不断提到的顿悟，但是我没有那样的大智慧，所谓的顿悟也只是管中窥豹。
后来和老肖一起做项目，有时拿着幼稚的问题去问他，他却从来都是耐心相授。这样的胸怀，在这样的年纪实属难得。（老肖和我同岁，比我大几个月，我笑话他说每次他过生日全国的劳动妇女一起为他庆祝生日，真是很有面子的事情。他也反说，那些在他生日放了假，发了东西，领了电影票的劳动妇女实在乃是占了他的光。我想他这样的想法，妇联的同志听了可能会有不同意见。）
我们相处得一直很愉快，我常常总结说，和老王相处，有种兴奋感，因为我说的每句话他都能迅速反应，他说的话也能深得我心，虽然我们每日里斗嘴不休，常常互相侮辱，但是这种和聪明人交谈的快乐感很强烈。但是老肖给我很多不一样的感受，和他相处的时候，心情都十分的放松。老肖是忠厚之人，不太会逞口舌之利，所以我们在一起无论是坐而论道还是结伴出游，全都可以放松心情，不设防线。我常想如果用一句话来评价他，那就是“谦谦君子”。我不知道古代的君子是怎样的评价方法，但是若我做评委，待人谦和、胸怀宽广之人便是君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