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加索为了显示与守旧派的决裂,他的绘画从不涉及中世纪的题材,特别是宗教仪式。可是,伤心的1915年,毕加索却画了一幅十字架上的耶稣的素描,这幅颇具格列柯风格的作品,是毕加索陷溺于悲恸、孤寂、凄凉心境的写照。
1916年1月8日,刚过了一个冷清年的毕加索不住地给盖图德写信:“我那可怜的伊娃去世了……我悲痛至极……她向来待我那么好。”
伊娃的死,还有战争,宛若泰山压顶,压得毕加索直不起腰来。
四、新的追求者
战争伊始,许多定居在巴黎的外国艺术家也志愿参加了外籍义勇军,最积极的是阿波利奈尔。
毕加索和阿波利奈尔的观点截然相反。毕加索认为战争是人类愚昧的令人痛心的表现,不是起因于国家和地区之间的宿仇,就是发源于政治家的个人恩怨,老百姓无不遭殃。避而远之,是最好的抗议。阿波利奈尔对毕加索说,战争是一个凶恶的魔女,她如果指定要找你,你从地缝里钻进去,她也会把你抠出来,吻你一下。何况,这正是我们表达对法兰西的热爱的时候,怎能避而远之!
毕加索嘲笑他,瞧你这模样,好像惟恐天下不乱?
两位好朋友针锋相对的争论,从现实看来,似乎谁也没占上风。战争魔女虽然未曾亲自找上毕加索的门,可伊娃之死却与战争有很大的关系。阿波利奈尔克服重重困难,主动“追求”战争,他先是申请加入法国国籍,而后消除了“雕像事件”在官方的不良影响。1915年复活节这一天,他高呼着“法兰西万岁”来到了法国香槟地区的前线战壕,成为炮兵部队的一员。阿波利奈尔对战争的狂热向往获得了致命的回报,1916年3月17日午后四时,他被魔女重重地“吻”了一下,弹片从右颞颥上部穿过头骨。5月9日,做了开颅手术,伤势得到扼制。但这不过是阎王打了一个盹,拖延了签发“招魂令”的时间。
耶科健康状况不佳,失去了服役资格。他由于多愁善感、情海翻波而显得魂飞魄散。一次,他眼前出现了基督的幻影,他五心骤定,六神有“主”,便在蒙帕纳斯找了一位牧师,接受了洗礼。耶科请毕加索做他的教父,毕加索赐予他教名:息浦林。
在洗礼仪式上,毕加索送了一本装订整齐的《基督教讲义》给他的教子,书的扉页上写着:
“我弟息浦林·马克斯·耶科洗礼留念。帕布洛。1915年2月18日,星期四。”
耶科在修道院一心一意正本清源。他心中丛生的杂念刈除了,热情的火焰并没有熄灭。其时,患了肺病的立体派画家塞维里尼奄奄一息,耶科四处奔走,号召同仁们捐款,挽救塞维里尼的生命。毕加索虽然正忙于搬家,但他立即响应耶科:亲爱的教子马克斯:
你所要的钱,随信寄去。我很想不久能再见到你。我现在正忙于搬家,要是你来,就可以助我一臂之力了。你一向是一个助人为乐的真正的朋友。如你所知,在这种情况下,我不会有特别的要求,我只在乎你的道义上的支持和鼓励,简言之,即马克斯·耶科的友谊之手。同时,也请接受我的友谊之手。
你的老友毕加索紧接着,便是伊娃病重,而后不治而亡。耶科知道毕加索陷入了空前的困境,他马不停蹄地赶来,扶住了即将倒下去的好友。
直到1916年5月,科克多才带了心情略微好转的毕加索去见佳吉列夫,以实现他们让立体主义与舞台艺术相结合的计划。
佳吉列夫是俄罗斯芭蕾舞剧团的主持人,传奇式的芭蕾舞大师。他率团一直在欧洲巡回演出,虽然没有加入现代艺术的潮流,却是艺术革命的见证人,并和罗丹、佐拉等交情不菲。随着立体主义的深远发展,佳列吉夫萌发了在舞台艺术方面汲取现代思潮的想法,为此,他聘请科克多设计剧目,瓦列斯作曲,使芭蕾舞表演令人耳目一新。
1917年2月17日,毕加索出乎许多立体派画家的意料,他和科克多登程前往罗马。这时,科克多编导的舞剧《游行》即将上演,毕加索承担了舞台装饰、布景、服装的全部设计工作。他不是一味盲目地向观众推销立体主义,而是根据剧情的需要,糅合了立体主义与古典主义的风格,他把舞者设计成人们易于接受的平面人物,把舞台设计成立体空间,给人以强烈的视觉冲击,效果极好。
毕加索的到来,是剧团相当长一段时间的兴奋点,他又成了青年人的核心,这其中有两位才华横溢:斯特拉文斯基和马辛尼。
当初得到毕加索点拨而大有长进的未来派们,听说毕加索在意大利,自然是奔走相告。他们频繁地来访,还乐于为一些较奢华的戏装做框架线工,帮助毕加索画巨大的垂幕。毕加索,虽然领他们帮忙的情,却不苟同他们的主张。他对科克多说:“未来派只有波菊尼撑得住门面,可惜他已阵亡了。”
毕加索趁机访问了佛罗伦萨、米兰等地,他再次受到古希腊、罗马艺术的熏陶,在那些原始拙朴而又生气勃勃的作品中,毕加索领会到了“宁静的伟大与崇高的单纯”的深刻含义。从古典艺术中获取的灵感,使毕加索的创作前景别开生面。然而,不明真相的人又跳出来起哄了,所谓立体派的追随者们大骂毕加索是“叛徒”,一贯反对立体主义的“正人君子”则高喊立体派已自行退出了历史舞台。有一次,毕加索正在舞台上布景,他做着鬼脸对科克多说:
“都说我退出舞台了,他们放屁,我不正在舞台上吗?有些人根本连舞台都没上过,有什么资格讲退出舞台。我退出舞台是为了给演员让路呢。”
毕加索很快就对佳吉列夫剧团了如指掌,尤其是面貌姣好、身材高挑的女演员,她们来来往往,刮起一阵阵美丽的风,驱散了毕加索心头浓重的愁云。他自豪地在信中告诉盖图德:“我有60名舞蹈演员……”但有一件事,他还是保密了——他和奥尔佳·柯克洛娃的暧昧关系已经成为团里公开的秘密。也许,毕加索这时还没有足够的把握带走奥尔佳,他不想先在盖图德面前吹牛。他发狠地学习俄语,关心俄国的政局、沙皇的命运和人民的愿望。他的一言一行都与俄国有关,科克多笑他是从没有到过俄国的“俄国人”。而毕加索却琵琶别抱,他那双黝黑的眼睛紧盯着他心中的玫瑰。
奥尔佳·柯克洛娃是俄罗斯帝国军队一位上校的女儿,1891年生于乌克兰的涅金。她虽然从小就练习芭蕾舞,可直到1917年才在舞剧《贤良淑女》中有了精彩的表演,这显然为时已晚。佳吉列夫把她留在团里,并非她的舞蹈专长,而是因为她的贵族血统,能提高剧团的社会地位。
在毕加索的潜意识里,少年时与表妹的初恋受挫,就是庸俗的“出身”作怪,这使得奥尔佳在美貌之外,更添了一层“贵族”的神秘。
奥尔佳一开始就对毕加索的进攻猝不及防,没几个回合即被俘虏了。奥尔佳并不是个轻浮放荡的姑娘,相反,她竭力克制自己,待人接物十分谨慎。但毕加索艺术家的灵巧聪颖和深孚众望,使她无计回避。
佳吉列夫答应了毕加索的要求,到西班牙去巡回演出一次,以便毕加索的家人能亲眼看一看奥尔佳。他们先上马德里,再到巴塞罗那。剧团受到了前所未有的热烈欢迎,不过,人们不是为演出叫好,而是他们引以为骄傲的毕加索回来了。
毕加索疲于应酬,刚从宴会出来,又被邀到了舞厅,太热闹了,周围又只有一群吹捧者,毕加索觉得自己的祖国过于虚浮夸张,缺乏艺术的隽永。这倒是很合奥尔佳的胃口。这位在排场中长大的贵族小姐,跟随剧团奔波劳累,久违了这种盛大的具有贵族气派的宴会歌舞,因而她驾轻就熟,每天都快乐得像个天使。
毕加索见奥尔佳高兴,他也就舍命陪“情人”了。被爱情迷花了眼的毕加索根本没有考虑到这种迥然不同的生活方式,会给他们的未来带来什么,以至于母亲小心翼翼地对他说:“这姑娘不错,但可能不太适合我们家。”毕加索却把它当作了耳边风。毕加索家人对奥尔佳的态度也明显比费尔南多冷淡,只有直爽的母亲在餐桌上当着毕加索的面告诫奥尔佳:
“你怎么看上我儿子了呢?他是一个心无旁鹜的人,他的精力、思想、感情,他的一切都是他自己的,不会属于别人。一个女人要在他身上得到幸福,太难了!”
奥尔佳并没有真正听懂老人话里的意思,她以为这是一个为人之母的固有的谦逊之辞。她现在的心思全在那些频繁而热烈的盛宴和舞会上。
可喜的是,忙碌之中也会有一些令人惊讶的发现,胡安·米罗即是一例。毕加索一直不知道,米罗是怎样在他无比紧凑的日程中,找到那个缝隙的。米罗到巴黎后,毕加索问了他这个问题。
米罗不好意思地说:“我在旅馆外面观察了几天,发觉只有那段时间,你可以闲一会儿。我鼓足勇气对自己说,就让他今天完完整整地忙一天吧,不然的话,我要后悔许多天呢。我就这样闯了进来。”
当米罗站在毕加索的跟前时,毕加索想不到还有比他更矮的艺术家,他立即喜欢上了这个小伙子。米罗还是圣鲁斯美术学院的学生,他拿了几幅自己的习作请毕加索指教。毕加索认真地看了他的画,严肃地说:
“艺术就是要走自己的路,如果在各条艺术道路中,有一条能够写上你胡安·米罗的大名,你才算得上一个真正的艺术家。你这些画,有的是立体主义,有的是野兽派,简单的模仿掩盖了你的天才,米罗先生!”
毕加索毫不犹豫地把“天才”这个字眼安在米罗身上,可见他已经看到了米罗非凡的潜质。他希望米罗在听懂他的训诫时,更听懂他隐含的期待。
米罗当然听懂了。这个酷似农民的画家以其稚气而神气的绘画独树一帜,被称为“胡安·米罗派”。他是继毕加索之后,又一位杰出的西班牙美术大师,1983年12月才诀别人世,只比毕加索少活两年。他越是在艺术领域里纵横捭阖,如入无人之境,就越是敬重毕加索的生命力与创造力。他说:谈论现代艺术而不提毕加索,无异于参加语言考试而不带字典。毕加索是一部艺术史的伟大概括。毕加索在西班牙还是画了一些作品,奥尔佳的第一幅肖像画即出于此。画中的奥尔佳平和,稳重,微笑中露出十足的贵族气质。在这幅画中,毕加索一反常态,他运用古典艺术的经典技法,强烈的现实主义笔触,把自己的爱情表现得传统而坚定。他将这幅作品献给母亲,老人珍藏了好多年,直到自己逝世,才托交女儿续续保存。
1917年11月,佳吉列夫芭蕾舞团远飞南美,毕加索则和奥尔佳重返巴黎,他们住在宽敞的蒙特鲁吉别墅。战争还未结束,晚上的轰炸总吵得睡不好觉,毕加索只好通宵画画,他一边调着颜料,一边大骂战争贩子可恶,弄出这么大的噪音。
1917年,伤愈的阿波利奈尔完成了戏剧《蒂雷齐亚的乳房》。这个剧本从1903年写起,历经十余年,是阿波利奈尔的呕心沥血之作。开头就是一个叫特雷兹的女人高声叫道:“胡子长出来了,你的乳房能不脱落吗?”她的罩衫半开着,一个红乳房和一个青乳房从里面蹦出,飞了起来,变成了气球,被孩子们抓住了。特雷兹变成了男人,她的丈夫变成了女人。6月24日,该剧在巴黎蒙马特尔上演,阿波利奈尔在剧本的序言中说:不要照相式地模仿,当人想走得更快的时候,他创造了轮子,而轮子与腿并不相像,他就这样不知不觉的创造了超现实主义。这就是超现实主义一词的来源。
1918年刚到,阿波利奈尔又病了,初步诊断为肺充血。5月2日,他和照顾他的护士加科林·柯里布结婚,毕加索作为证婚人和奥尔佳一同前往祝贺。两个月后,即7月12日。毕加索与奥尔佳在巴黎第六区区长的主持下,先举行了市民婚礼,然后到达鲁街俄国东正教堂举行一系列俄式婚礼,证婚人为阿波利奈尔、耶科和科克多。
毕加索夫妇在埃拉楚里斯夫人的美丽别墅度过了他们的蜜月,这里风景优美,各种式样的古典建筑鳞次栉比。毕加索在这里还见到了流亡的西班牙王子斯拉维克,他向王子行了臣民的礼节,表明一个西班牙人的忠诚。
9月,毕加索为了满足奥尔佳的愿望,将住宅向巴黎的中心部位迁移。鲍埃蒂耶街是一条热闹繁华的街道,画商卢森堡给他们找了一栋两层楼的寓所,他自己就在隔壁开了一个画廊。不久,毕加索发现,画商们纷纷迁入这一带,他已落进了他们的包围圈。
1918年秋,保尔·居罗姆在他圣霍诺勒郊区的画廊举行了毕加索与马蒂斯联合画展。立体主义的信徒们对毕加索新作所运用的古典手法十分不满,他们叫嚣要把“只会抄袭”的毕加索开除出立体派。面对蜂拥而至的责难,毕加索又发惊人之语:“抄袭别人是必要的,抄袭自己是可耻的。”转过身来,对着科克多哈哈大笑:“我终于把他们给甩开了。”
还是阿波利奈尔在画展目录上所写的序言,显示了这位诗人对毕加索的深刻理解:他改变了方向,看上去回到了原来的道路上,但这是一次更高层次的回归,是以更坚定的步伐向前迈进。他总是越来越伟大,总是通过研究未曾探察过的人性,或者与以往进行检验比较,来丰富自己。毕加索在他一生伟大的艺术实践中,受到过难以胜数的困挫、责难、辱骂,他都义无反顾地挺过来了,除了他天才的灵感和顽强的意志以外,那就是他总有为数不多的一些知音,他们在那个时代表现出来的卓越才华与优秀品质,给了毕加索以极大的信心。阿波利奈尔便是其中的代表。
但此刻的阿波利奈尔,已陷入命运的劫数之中,这是他最后一次为好友擂鼓助威了。他竭尽全力,也不能睁开自己的眼睛,一片混沌压在他的头顶,啊,鲜花飞来了,艳丽无比,还水灵灵的呢……怎么?一阵腥臭,上面沾的是唾液……啊,唾液淹没了我……光明的黑暗……黑暗的光明……
阿波利奈尔弥留之际,他的窗外正挤满了游行的群众,他们挥动彩旗,高呼着“绞死吉罗姆”的口号,抗议戏剧《蒂雷齐亚的乳房》上演。他只剩下一口气了,问妻子这个吉罗姆是谁,是不是吉罗姆·阿波利奈尔。
柯尔布泪流满面,在阿波利奈尔眼前幻化成一团白光。他听见妻子说,这不是吉罗姆·阿波利奈尔,他们诅咒的“吉罗姆”是德国皇帝。
毕加索听说群众在街上游行,声势很大,而阿波利奈尔刚感染了西班牙流行感冒病毒,恐怕受不住,他立即赶往医院,想去陪陪这位遭受苦难的朋友。
他沿着利佛利大街的连环拱廊迎风疾步,当他在人群中穿梭时,一个寡妇戴着的皱绸面纱飘到了他的脸上,裹住了他的头,他一下子什么也看不见了,心里猛然跳得厉害。他跑到阿波利奈尔的病室门口,就听到了柯尔布凄绝的哭喊。
巴黎各大报纸均发布重要新闻:11月9日,诗人、艺术家阿波利奈尔病逝,他穿着战争时的上尉军服,手里拿着十字架。
毕加索欲哭无泪,他久久地凝望着好友的遗容,在心中铭刻这最后的纪念。科克多写信给萨尔蒙说:“可怜的阿波利奈尔已经去世,毕加索过于忧伤,不能执笔写信,他要我写信给你,并安排新闻讣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