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愚公移山
忘记了是在哪一天,在哪一辆中巴车上,闲来无事看车内的录像,正好播放《举起手来》,由潘长江及郭达主演。影片中,郭达扮演一位淳朴的农民,而潘长江饰演的则是一个长着罗圈腿有点傻乎乎的日本兵。
两位笑星的出演为影片增加了更多的喜剧效果,车上的人都笑得人仰马翻。然而,留给我记忆最深的,却是那开凿在万仞峭壁上的挂壁公路。在深红色的峭壁之上,一条巨龙时隐时现,无数个大小不等的天窗,仿佛巨龙身上的鳞片,闪着寒光。
当晚,我做了一个梦。梦中我看到一束光,浅浅的,蓝蓝的。我顺着光源走去,周围传出铁钎凿石的声音,在这空旷的洞里,显得异常空明清脆。我甚至听到了民夫喊号子的声音,小孩的哭闹声。就在我转过一个弯时,忽然间,无数的巨石向我砸来……
醒来,竟发现自己大汗淋漓。
我打开电脑,在百度中输入"太行山"、"绝壁长廊"的字眼,瞬间蹦出来无数个词条,其一就是:现代版的"愚公移山"--郭亮隧道。
郭亮村是太行山腹地的千百座村庄之一,建于西汉末年。关于这座太行山深处的小村庄的由来,当地妇孺皆知的一个说法是:这里曾是西汉末年农民起义军首领郭亮据守对抗朝廷的地方,他在这里打败了王莽的部队。后来王莽的部队铁壁合围,面此窘境,郭亮机智地用悬羊擂鼓的办法骗过敌军,顺利撤到了山西。后人为了纪念郭亮,就把这个村庄命名为郭亮村,而郭亮悬羊擂鼓的那个地方,命名为会逃寨。与此相似,和郭亮村山水相连的山西陵川县境内,则有王莽岭和王莽大峡谷。
郭亮村现有83户人家,共329人,大多姓申。申氏家族元末在南京做官,明初朱元璋清洗京都,将申氏家族发配到青海做苦役,途中申氏从山西逃离,全族几百口人砸掉一口大铁锅,一户分一块锅各奔东西,但愿来年拼回原锅,全族团圆。当年一小部分申族人进入河南,躲进太行山中隐居于郭亮村,多少年来,整个村子只有申明富一人于上世纪60年代参军离开了郭亮村,其他都不曾离开,即使每逢夏季,总会遭遇山洪、滑坡的侵袭,导致房倒屋塌,但事后村民又会固执地重建家园,死守在这里,据说这是对祖训的信仰。
从高空俯瞰,郭亮村乃是被太行山孤峰入云的绝壁高高托举于山顶上的一个弹丸之地。这座村庄四面均是高达数百米的绝壁,淡红色的花岗岩坚硬如铁,它们形成的绝壁如同刀砍斧削,纵使是最能攀越的猿猴,也只能望崖止步。
自古以来,郭亮村只有一条叫"天梯"的通道与外界连接。天梯是由一块块不整齐的岩石垒成的,也有直接在90度角的岩壁上凿出来的石坑,十分险要崎岖。许多地方,由于过于陡峭,下山时,远远看去,走在后面的人像走在前面的人的脑袋上。郭亮村的牛、羊、猪等牲畜大多是在小犊子时就由村民从"天梯"抱上来的,喂大后若想卖给外村,还得绕上30多里的山路才能转下山。平时从"天梯"将山货背到山外,换取一些急需的日用生活品。
为使郭亮的乡亲们不再贫困,为让身后的子孙不再行走险峻的天梯,1972年,13位村民在村党支部书记申明信的带领下,集资购买了铁锤、铁钎;在无电力、无机械的恶劣条件下,由村中13名壮劳力组成的凿洞突击队顶着风雪,腰系着麻绳,悬于峭壁之上握紧铁钎,舞起铁锤,在红岩绝壁上凿出一排排炮眼。13条青年汉子聚在天梯下举拳面壁,发誓要凿穿绝壁,打出通向山外的大路。
1972年3月9日,郭亮洞开工,由于郭亮村海拔高,耕地少,无霜期较短,一年只能种一季农作物,全年粮食收成不过8万余斤,而这区区8万斤粮食却是全村几百口人的全部口粮。在这种状况下,13名突击队员每天只有0.12元的伙食费,玉米粥、玉米饼、窝头野菜便是他们的一日三餐。
1975年年底,工程进入了最艰苦的阶段,郭亮人已经卖光了山羊,砍光了树木,吃光了粮食,再也抠不出一分钱。这时候,全村男女老少都出动了,早上5点钟起床,爬5公里山路去挖鱼鳞坑,挖了一冬一春,挣到工钱3100多元。支部书记把钱拿到村里后,100多口人围着他,让他赶快到城里去买钢材、雷管、导火线、炸药。
生产队队长王怀堂是这13勇士之一,他死的时候只有30岁,家里有老婆和一个女儿。那天,王怀堂在刚凿出来的一个洞里,把一方很大的石头往沟里推,谁知由于用力过猛,他也跟着石头摔进了山沟。惊呆了的人们从远处绕行下山,花了两天时间,才找到王怀堂的尸体:他的头已经在锐利的山石上碰掉了,石头上还有残留的脑浆和血迹,手和腿也都断了,全身软得像一团棉花。王怀堂的尸体被艰难地运送回村时,全村男女老少无不痛哭流涕。村里人轮流为王怀堂守了三天三夜的灵,修路工程也不得不中断下来。一个月后,在全村人悲戚的注视下,申明信再次带着队伍走进了工地,南太行山的这个角落,又一次响起了炸药的轰隆声和钢钎击打岩石的叮当声。
郭亮人没有用任何机械,历时5年,硬是在绝壁中一锤一锤凿去了2.6万立方米石头,打秃钢钎12吨,打烂了3.6公斤磅重的铁锤4000个,当时上至70岁的老人,下至十几岁的娃娃都轮流走上隧道工地,清理石渣。大石块用手搬,小石块用筐抬,用篮子挎,人人肩头成茧,十指流血。在工程最困难的关头,辉县教育局100多名教职员工,在局长原永的带领下和郭亮人一块施工,加快了工程进度,被人称为"绝壁长廊"的郭亮洞终于在1977年5月1日正式通车了。
郭亮洞通车后,有关方面被这种愚公精神所感动,奖励了郭亮村一台"大解放"。申明信把村里70岁以上的老人组织起来,用这辆大卡车把他们送到新乡和郑州观光。郭亮村的人第一次真正见识到了外面的天空。
石头山上的石头城
"要到郭亮村。必走郭亮洞。"
车子一直在平原疾驰,到了这里,突然一头撞到了高耸的石壁。如斧劈的石壁地处两省交界处,成了各自的一道院墙。山体就像被生生在这里撕成两半,两边都是直上直下的山崖地,中间幽深的峡谷中有溪水流过的痕迹,但是早已干涸。
晨辉把峡谷映照得通红。郭亮红岩绝壁大峡谷为"阜平运动"的不整合遗迹,亿万年间,几起几落,距今1.2亿年的地壳运动使峡谷初具雏形,6500万年前的太行山隆起和侵蚀使其逐渐形成今日的风貌。时光还在继续风化剥蚀绝壁,而崖上人家的炊烟却袅袅不断。
洞穴内部时明时暗,仿佛一个伤痕累累的怪兽,正张开血盆大口静静等待着猎物。满目狰狞的石壁遗留着当年人们劳作之后的印迹。道路在光线的作用下呈现一条条奇异的光影变幻,很有宗教的神秘感。
当初是为了便于清排石渣的天窗,如今已成为通风透光的观景台。每一个洞口都有不同的风景--或是一朵山花飘摇在风中,或是万丈奇石屹立于眼前,每走一步都会令人惊叹与震撼,惊叹于修建长廊先人们的智慧,震撼于郭亮人挑战大山,渴望与外界接触的毅力。
闭上眼睛,隐隐还能听见大锤沉闷的敲击声,一声一声,有节奏地敲在心上。
绝壁长廊尽头的郭亮村处在四面群山的环抱中。数道涧沟汇成的郭亮河将郭亮村一分为二,有红石桥将其相连,走在上面,可以听到潺潺的水声。据说,原来的桥是木头的,一直到抗日战争时期许世友将军率领八路军驻扎于此,才从河边采石将木桥换成了石桥,这反倒成就了郭亮村的一景,这红石桥虽历经战乱,但依然屹立。
村口台阶上的一株老柳树像是老村的守门人,顺着枝头所指方向抬高视线,隐匿于现代建筑后的古老"杏花村"终于豁然开朗。
这个悬崖上的村庄是一个石头的世界。沿着村中的石头路走下去,石磨、石碾、石桌、石凳、石床、石阶……看似散乱的石村散发着原始粗犷的美,像是印象派画家莫奈笔下的一幅幅画,虽然漂亮,却也生硬得触目惊心。
正是在坚硬岩石圈里生活的痛苦,使这里的人对于柔软的事物抱着深深的向往。郭亮村不少人的名字里,居然都有一个软字:申软群、申软山、石软花……
村边山路上偶尔有红纸条被石头压住,据说这是村里有人结婚,为迎亲的队伍专门留下的,为的是讨个"一路见喜"的好口彩。想象着山外的姑娘跋山涉水地来到这个几乎完全封闭的世界,这条山路怕是见证了这里每个人的一生。
村口不远的一处院落十分突出,门楼上有砖雕,门板上有精致的铁门环。春日的树形被投射在古色古香的院门之上,把春节留存的红对联也罩上了一层朦胧的暖意。正屋的门下还特地为猫进出凿出一孔,可见主人的细心与讲究。正看着,主人应声出来,是个一身素衣、慈眉善目的老太太。她介绍说这个院落是村子里最古老的,也是保存最好的,到现在已有100多年的历史了。老伴与儿子都先后离世,如今的她把这里改成了一个家庭旅馆,日子过得还算凑合。老太太的话语中透着些许惆怅,但她那双浑浊的目光分明是慈祥的。一股平静和温暖从她的眉毛、眼睛、嘴角溢出来,漫过了脸上沟壑密布的皱纹。
如今,村里年轻人很少,大都外出打工挣钱,而村中的老人则古风不改,守着这个老村落。老人很孤独,就像山顶上的树木享受不了应有的水分滋润,满目沧桑,但是他们的根扎得很深。
傍晚时分,来到了传说中的"谢晋居"。谢晋故居是石砌的,房前屋后种着南太行特有的山楂,此时正是山楂收获的季节,红果挂满枝头,不时有人摘下来尝鲜。
1990年深秋,著名导演谢晋执导《清凉寺钟声》,三上郭亮村拍摄外景,那时郭亮村既无宾馆,又无招待所,剧组人员只能住在群众家里,群众热情地接待了他们。村主任李银秀想起此事时,仍记忆犹新:"第一次,他就在这里停了一个中午,在李章锁家吃的小米粥和油饼。他穿得很朴素,笑着和我们每个人打招呼,一点架子都没有。"
为了让谢晋有个合适的休息处,村里安排让谢导挑选。当谢晋来到这间小屋子,推开窗户,见远山苍茫,雪花飘飘,纷纷扬扬地将窗外的青瓦染白,不禁吟诵了一句"窗含西岭千秋雪",就定在这儿住了。房东李章锁、申秋英夫妇拿出新缝的被褥,每天给谢导烧水煮茶。电影拍完后,谢导感谢房东,拍了几张合影,并提笔写下"太行明珠"四个大字。
小屋内的木、床、桌椅和各种摆设,还保留着原样。后来,李章锁干脆将自家的院子改名为"谢晋居",多年以来一直将谢晋导演生活、工作所用物品保持原样,作为对一代大师在郭亮生活、工作的怀念。
如今的郭亮村成了"中华影视村",国内不少知名艺术家、影视人都曾在此拍片,与郭亮村结下深厚缘分。
夕阳西下,落日的余晖将郭亮村的石头染上了一层圣洁的光辉。那些金黄的颜色,像被回收的卷尺,一寸一寸,回到初生的地方。
我忽然想起王小波在《沉默的大多数》里写的一段话:
我对自己的要求很低:我活在世上,无非想要明白些道理,遇见些有趣的事。倘能如我愿,我的一生就算成功。
这一年,我23岁,我蜷在郭亮村的石头上发呆,身体下的石头温热温热的,仿佛来自妈妈的温暖。
明天,我就要离开了,我可能会怀念这个地方,但不会再回到这个地方。